书院风采

【路也专栏】一九八七
发布日期:2010-04-26   点击:

1

那一年,我被纸张掩埋,无法正常呼吸

我是蛀虫,将书一页页吃光

北国天空被火光映红

我误以为大兴安岭火灾由费翔的歌引燃

我在地图上指点江山,对理想进行圈点

在通往未来的大门口,竟还迟到了一刻钟

低头答卷时,瞥见邻座女生的袜子一只红一只绿

禁不住迸发出憋了寒窗十一年的大笑

那一年,我让一枚五分钱硬币作自由落体运动

以决定自己的命运

结果是:国徽朝上

2

从胶济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站开始人生轨迹

箭头执拗,指示是单向的

行李在托运过磅时大大超重

标签上的新地址花木扶疏绿阴掩映

拿着硬卡车票,站在充满预言的检票口

父亲忆起当年离家远行时与我同龄

母亲拉我密谈,拐弯抹角之后总结为一句:

“女孩独自在外,当心男人!”

我用尚未完全发育的眼神询问:

“为什么?”

3

前方城市泡在百年不遇的雨中

这里,那里,到处都有雨,我的祖国用一场好雨为我送行

那天早晨开出的列车,从此再也没有停下

只是更换着车次,只是偶尔更换成空客和波音

4

仅凭两根麻花辫子就能荡起秋千,飞上蓝天

泡泡袖连衣裙裹得住身体,裹不住心

在报到处,正好拼贴出三十个省的版图

一间宿舍跨越大半个中国

用600度近视眼镜凭栏远眺

没看见前程,只看见了对面的红屋顶

别了,我无比热爱的元音和辅音

从此把母语当成最后一门外语

只跟汉语较劲,将方格稿纸当成耶路撒冷

5

凌晨四点,欧式火车站塔形钟楼在报时,驱散了雾霭

八个小时之后专列到达军训地点

随身带一本《复活》,末页附图书馆登记卡

许多年后上面仍会留有我的姓名和体温

秋天的山野在用尽最后气力

热情的红薯还在憨厚泥土里深埋

这是54885部队第74分队

肥大的军装盛得下两个我

五六式冲锋枪重达七斤半,我瞄准未知的明天,打出九环和十环

爆炸了的子弹盼望轮回,却找不到返往枪膛的路线

6

归来时已是深秋

悬铃木落叶纷纷,记不清籍贯是北美还是地中海

这多么像我,属于这星球,有国籍,却从不问乡关何处

阶梯教室有着一面山坡的倾斜度

一阵小风也能产生吹过五千年的幻觉

把世界拆卸,然后,不用意识形态,也不用比喻

而是用概念和名词把它重新组装

我的尴尬在于:身体已经够快,而灵魂速度仍大大超过身体速度

解决方法只能是,让身体加速以追赶上灵魂

或者把灵魂安置到一个更快的身体之内

这就是我开始写作的原因

并决定用一个新名字把原名遮盖起来

7

我把一只板凳洗刷干净,搬到上铺当书桌,坐在被子上,趴着那里写字,一拉上花布帘,就有了书房。床单被褥是未婚的,布娃娃是未婚的,茶杯是未婚的,感冒是未婚的,我的身体虚掷,也是未婚的——它闪烁细瓷之光,有远河远山的曲线,并不懂得什么叫寂寞。熄灯后,我点上蜡烛给远方写信,夜半睡去,竟酿成一场火灾,浓烟滚滚,此事被大家写成新闻课作业,被才女写进电影剧本。

8

第一场雪下在地面,像白砂糖

我的生日是一年的首都,使得其他日期都变成了外省

它不在开始,不在中间,而在最末尾

这天,我想返回娘胎重新出生一遍

对着空旷的雪地,在心里喊:我喜欢——,我爱——

黄昏时分,在大门口的邮局

把一张“万里长城”邮票贴上信封额角

盖邮戳的巨大声响,使我的内心清晰而坚定

旁边那座虔诚的大教堂

一定知道上帝的邮政编码

我并不进去,只是想着它,让精神模拟它的形状

9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

将来要以在讲台上喧哗为生,而把沉默当作自由

不知道会跳进火坑般的婚姻,再跳出来

我也不知道多年后与我相爱的那人

正在运河边一棵枫杨树下打盹

更不知道,那时风华正茂的父亲只能再活18年

他少活的岁月将由我来替他加倍地活

为了让他不被遗忘,为留一份证词,我必须“存在”

我当然不知道,远在大洋彼岸,有一张白色折叠椅

正在伊利湖畔木屋的露台上等我

等我坐在上面,隔着三万里,把今生想明白

我哪里知道呢,体内的文字会日益增多,越来越沉

那些方块字石头堆砌

压得我个子变矮

10

1987通向2007,2009

2007和2009,靠我的记忆通道回到1987

我用我这个人把这些年代连接在一起

假设我离世,这些年代会不会就此散落并中断?

那一年,我用整整365天

以百米跨栏的速度和激烈,丈量从17岁到18岁的距离

那一年,不曾意识到自己多么年轻,年轻到空洞,年轻到苍白

年轻到了犯多少错误都可以重来

年轻得以至如今回想起来,仿佛那一年

并非真的存在

(责任编辑:瞿佳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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