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我被纸张掩埋,无法正常呼吸
我是蛀虫,将书一页页吃光
北国天空被火光映红
我误以为大兴安岭火灾由费翔的歌引燃
我在地图上指点江山,对理想进行圈点
在通往未来的大门口,竟还迟到了一刻钟
低头答卷时,瞥见邻座女生的袜子一只红一只绿
禁不住迸发出憋了寒窗十一年的大笑
那一年,我让一枚五分钱硬币作自由落体运动
以决定自己的命运
结果是:国徽朝上
2.
从胶济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站开始人生轨迹
箭头执拗,指示是单向的
行李在托运过磅时大大超重
标签上的新地址花木扶疏绿阴掩映
拿着硬卡车票,站在充满预言的检票口
父亲忆起当年离家远行时与我同龄
母亲拉我密谈,拐弯抹角之后总结为一句:
“女孩独自在外,当心男人!”
我用尚未完全发育的眼神询问:
“为什么?”
3.
前方城市泡在百年不遇的雨中
这里,那里,到处都有雨,我的祖国用一场好雨为我送行
那天早晨开出的列车,从此再也没有停下
只是更换着车次,只是偶尔更换成空客和波音
4.
仅凭两根麻花辫子就能荡起秋千,飞上蓝天
泡泡袖连衣裙裹得住身体,裹不住心
在报到处,正好拼贴出三十个省的版图
一间宿舍跨越大半个中国
用600度近视眼镜凭栏远眺
没看见前程,只看见了对面的红屋顶
别了,我无比热爱的元音和辅音
从此把母语当成最后一门外语
只跟汉语较劲,将方格稿纸当成耶路撒冷
5.
凌晨四点,欧式火车站塔形钟楼在报时,驱散了雾霭
八个小时之后专列到达军训地点
随身带一本《复活》,末页附图书馆登记卡
许多年后上面仍会留有我的姓名和体温
秋天的山野在用尽最后气力
热情的红薯还在憨厚泥土里深埋
这是54885部队第74分队
肥大的军装盛得下两个我
五六式冲锋枪重达七斤半,我瞄准未知的明天,打出九环和十环
爆炸了的子弹盼望轮回,却找不到返往枪膛的路线
6.
归来时已是深秋
悬铃木落叶纷纷,记不清籍贯是北美还是地中海
这多么像我,属于这星球,有国籍,却从不问乡关何处
阶梯教室有着一面山坡的倾斜度
一阵小风也能产生吹过五千年的幻觉
把世界拆卸,然后,不用意识形态,也不用比喻
而是用概念和名词把它重新组装
我的尴尬在于:身体已经够快,而灵魂速度仍大大超过身体速度
解决方法只能是,让身体加速以追赶上灵魂
或者把灵魂安置到一个更快的身体之内
这就是我开始写作的原因
并决定用一个新名字把原名遮盖起来
7.
我把一只板凳洗刷干净,搬到上铺当书桌,坐在被子上,趴着那里写字,一拉上花布帘,就有了书房。床单被褥是未婚的,布娃娃是未婚的,茶杯是未婚的,感冒是未婚的,我的身体虚掷,也是未婚的——它闪烁细瓷之光,有远河远山的曲线,并不懂得什么叫寂寞。熄灯后,我点上蜡烛给远方写信,夜半睡去,竟酿成一场火灾,浓烟滚滚,此事被大家写成新闻课作业,被才女写进电影剧本。
8.
第一场雪下在地面,像白砂糖
我的生日是一年的首都,使得其他日期都变成了外省
它不在开始,不在中间,而在最末尾
这天,我想返回娘胎重新出生一遍
对着空旷的雪地,在心里喊:我喜欢——,我爱——
黄昏时分,在大门口的邮局
把一张“万里长城”邮票贴上信封额角
盖邮戳的巨大声响,使我的内心清晰而坚定
旁边那座虔诚的大教堂
一定知道上帝的邮政编码
我并不进去,只是想着它,让精神模拟它的形状
9.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
将来要以在讲台上喧哗为生,而把沉默当作自由
不知道会跳进火坑般的婚姻,再跳出来
我也不知道多年后与我相爱的那人
正在运河边一棵枫杨树下打盹
更不知道,那时风华正茂的父亲只能再活18年
他少活的岁月将由我来替他加倍地活
为了让他不被遗忘,为留一份证词,我必须“存在”
我当然不知道,远在大洋彼岸,有一张白色折叠椅
正在伊利湖畔木屋的露台上等我
等我坐在上面,隔着三万里,把今生想明白
我哪里知道呢,体内的文字会日益增多,越来越沉
那些方块字石头堆砌
压得我个子变矮
10.
1987通向2007,2009
2007和2009,靠我的记忆通道回到1987
我用我这个人把这些年代连接在一起
假设我离世,这些年代会不会就此散落并中断?
那一年,我用整整365天
以百米跨栏的速度和激烈,丈量从17岁到18岁的距离
那一年,不曾意识到自己多么年轻,年轻到空洞,年轻到苍白
年轻到了犯多少错误都可以重来
年轻得以至如今回想起来,仿佛那一年
并非真的存在
(责任编辑:瞿佳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