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窗子朝北,是一个矩形,跟这个州的版图一样的矩形。这矩形并不能框住视野,室内是我的文字的画室,室外是大自然这个艺术家的画室。
窗帘是纯色亚麻的,用简易小夹子别在窗户顶部的横杆上,需用手使劲向两边拉,才能敞开来。窗子被一棵长着红豆豆的树木半掩着,我叫不出树的名字。偶尔会看见蜘蛛在窗纱上停驻或者徜徉,少数的雨天里它们会显得慌乱一些,想走到桌面上来。
书桌紧靠窗下。桌上的手提电脑是我万里遥遥一路背来的。由于两个国家的插座孔是不一样的,所以电源线尽头的三项扁插头必须经过一个方形白色美标插头转换器,才能最终插到墙上那个两瘪一圆的插座上面,完成从这个国家到那个国家的电源转变,在我看来,电源也是需要翻译的,插头转换器将汉语电流转换成了英语电流。
从窗子向外望去,那些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很少有超过三层的,它们一座一座的,很稀疏,从它们之间的缝隙可以遥望到平躺着伸展出去的丰腴的大平原,以及比人的思想更辽远的这大平原尽头的地平线。有时还会看见鹰,用翅膀测量着地下线之上的天空。密苏里河侧着身子从东北方向绕过,这个夏天它水量丰沛,以致于脉管迸裂,即使我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它,却分明能感觉得到它。近处,枫树和橡树生长得粗大健硕,每棵树的树干都大到两人合抱不过来,可以做成一只独木舟,它们用自己的身体撑起一个个圣殿,黎明和黄昏在那里交替着升起降落,这是夏秋之交,树里的糖份正酝酿着一场壮丽的红色波澜。电线杆全是木头的,由于年代久远,已经通体发了黑,似乎要长出木耳和蘑菇来。常常有松鼠三三两两地横过红砖路面,在树下寻找吃的,再往树上爬去,爬到树干一半时,会转过身来,朝下面张望顾盼,它们沉默而轻盈,有着裙摆一样的尾巴和上好的牙齿;偶尔还会有那么一只大无畏的,会爬到电线杆子上去,像走钢丝一样,顺着电线远远地跑,从这头到那头。
视野范围之内一共有四个教堂。它们是这个小城里最美的建筑。如果以我的窗子为圆心,那么从这窗子到达这四个教堂的半径,最远的也不会超过500米。最北面的那个教堂是离得最远的了,它高高的尖顶像是要戳破天空,不知指向生前还是死后,从那里常常传来悠远钟声,在夜晚那钟声听上去显得更加深远,会穿越梦境。我散步时去过那里,它门前有圣母石像。朝西北方向望,也有一个教堂,这个要小得多,以象牙色长方形小石块砌成,有红色拱门,它的黑色金属尖顶小小的,在风里颤微微的,像是梵高在画里画过的那样。正西方向有一个占地面积比较大的教堂,通体以红砖砌成,每个玻璃窗上都绘着大面积的宗教意味很重的装饰图案,在以绿、蓝、黄、红、白等色调为线条联合绘成的花饰的正中央,有一个起支撑作用的棕色的十字形花萼。而正东方向还有一个教堂,它离我的窗子最近,近到我们几乎可以享用同一棵大树的树冠遮罩出来的树阴。这座离我最近的教堂是一座东西走向的大屋宇,基部是青色大石头的,其他部分是红砖的,它在朝向我这面的侧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白天,它看上去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灰白色十字架,而天黑下来之后,这个十字架就会像那种荧光粉或磷光粉的夜光像章一样通体放光,看上去不再单单是一个十字架了,而是进一步变成了一个人体形状,分明是一幅立体的耶稣受难图,在所有夜晚它都这样静静地发着光,以至于盖住了星辰的亮度。我睡得晚,每当凌晨两三点钟朝窗外看去,都会清晰地看到那个明亮的图像,让我感觉全世界都睡熟了,只有这里还是醒着的,永远警醒着。
周围的空旷使得这些教堂显得更加挺拔,有从平砥的地面上突兀崛起之感,增加了它们的威严与神圣。石头和木料在教堂那里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石头的坚守和决绝、木料的温暖和柔韧,恰好都是信仰所需要的特征,仿佛它们不愿生活得世俗,才被用来建教堂了。
小城里人很少,从早到晚都静寂得出奇,每座房子每棵树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天蓝得有些失真,是从染坊里才刚刚印染出来的新布匹的那种蓝色,大朵大朵白云一动不动地被粘贴在这蓝色背景上,阳光的金店几乎天天都在铺张浪费地开业,把小城照耀得有些傻气,正把这个夏天慢慢地煮成秋天。我每天倚靠窗前发呆,感到前半生已离我远去,恍惚中我甚至怀疑那过去了的年月是否真的存在过。我来到了更靠近宇宙核心的地方,也许是人世的背面,是离天王星更近的地方,是世界尽头吧。这里人间烟火气息微弱,世俗景象被某种绝对事物所代替,“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
长久地不遇一个人。仿佛这城是我自己的,整个中西部大平原都是我自己的,连那些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和豆田也是我自己的了。北美洲,中西部,大平原,地理的辽阔空荡带来的是心灵的旷远,情感的悠扬,时间的停顿,真理的绝对化,以及瞬间的永恒。人在这样的大平原上生活,往四周望去,见到的全是地平线,望得见地平线的生活和望不见地平线的生活,对人的精神的影响肯定是不一样的,地平线是在人类想象力这道圆弧上所做的一条切线。人在大平原上开车,哪怕开得飞快,也永远开不到尽头,总感到像小蚂蚁一样在移动,开了好半天了,相对于面积广大的原野,却似乎并没有走出多少,还像是在原地不动一样,白白憨憨的云朵永远挂在前方同一个位置,于是就感到作为人类是那样地“小”,同时觉得大自然是那样“大”,那样浩瀚,不可征服,一定有超越人的意志的力量存在着,上帝是有的,就在头顶上望着我们呢;而在一个人满为患的地方,人挤人,人碰人,人际关系比地形图更复杂,人的作用和力量被突出显露出来,往四周看去,看到的全是人,人啊人,永远是人,人群把大自然改变了以至于完全遮盖住了,大自然变得支离破碎,变得“小”了,与此同时就会衬托出人是那么了不起,那么地“大”,不可一世,于是也就难以相信上帝的存在了。
这小城让我欢喜,是静悄悄的欢喜,它似乎不是现实中的一个地方,而是我心里的一个地方。那四个教堂将我的北窗团团包围着,好像时时在逼迫我,让我思考生与死是怎么回事,弄清楚时间究竟是什么,有无开端和终点,它是线段、射线还是直线呢,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如果有,它的意义是本来就在那里的,还是人类自己假设出来的?它们要我寻找出人类终极问题的答案。是的,如果一个人每天抬起头来,朝窗外望去,看到的不是车水马龙不是市井,而是四个教堂,那么这个人不想这些问题,还能想什么呢?
在一扇被四个教堂包围着的北窗下,我凝神静思,感到满足。我每天不急不慢地写下一些方方正正的汉字。我在一片英语的土地上写着汉字。在我住的楼里谁也读不懂,在整个小城里也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懂,方圆多少英里都不会有人读得懂,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有趣之极,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潜藏着的特工,还是密码专家。我走后,无意中留在抽屉里或者地板上的一些汉字碎片将倍感孤单,没有人会读出它们了。
(责任编辑:瞿佳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