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孟献子曰:“畜(音序)马乘(音剩),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音序)牛羊;百乘(音剩)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1】国家官员有职责,分心渎职则不义。君子谋道不谋食,兼事农商夺民利。
孟献子是鲁国的一位大夫,姓氏仲孙,名为蔑(音灭)。《大学》引用他所说的这段话,是为了说明“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我们先来弄明白孟献子这段话的涵义,然后再说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的涵义。
所谓“畜马乘”,字面之义,是“饲养着马用来驾车的人”,这里所指的是“士、大夫级别的官员”,其实也就是臣子之中级别最低的两类。所谓“不察于鸡豚”,是说不去考虑自己养鸡养猪之类的事情。
所谓“伐冰之家”,字面之义,是“采集贮藏着冰的人家”,这里所指的是“卿大夫以上的官员”。为什么是“卿大夫以上的官员”呢?因为唯有卿大夫以上的官员在丧葬、祭祀时用冰,因此才需要凿冰、藏冰。所谓“不畜牛羊”,是说不饲养牛羊。
所谓“百乘之家”,字面之义,是“有封地而且能出得起一百辆战车的人家”,这里是指“公卿级别的官员”,因为这里所说的是“诸侯国”内部的事情,所以,不包括诸侯在内。所谓“不畜聚敛之臣”,是说不设立收缴赋税、聚敛财富的臣子。
孟献子列举了三个级别的官员,包括了诸侯国内君主之外的所有官员。级别低的官员之家不养鸡养猪,中级官员之家不饲养牛羊,高级官员之家不设收缴赋税之官,三者都是为了不与民争利,这么做,更是为了使各级官员不要考虑谋求私利之事。
为什么不许中下级官员蓄养鸡猪牛羊呢?第一,因为官员都在国家有职责,不能分心去做其他事,否则会影响其职责。第二,因为官员都有俸禄以养家,不能再另外谋求财富。第三,因为蓄养鸡猪牛羊是庶民之事,也是庶民谋生方式之一,官员不能与民夺利。
另外,官员蓄养鸡猪牛羊之类,当然是为了谋利求富,为富则不仁,为利则是小人;官员分心去蓄养鸡猪牛羊,是渎职,渎职而谋利则不义。“君子喻于义”,身在臣子之位者,无论任何事都应该从义出发,而不能从利出发。否则,虽在臣子之位,却是小人之心。
士农工商,各有其职责;尽职尽责,方能合义。官员却去兼做农工商之事,便是有小人之心、行小人之事,不仅会扰乱农工商,而且会败坏国家的风气,而使国人走上谋利致富而不顾礼义之歧路,乃至会形成“笑贫不笑娼”的邪风。
既然官员不能蓄养鸡猪牛羊,主要是因为官员不能有谋利之心,不能行不义之事,那么,当然不能与工商勾结以谋利,当然不能聚敛财富以谋利,更不能贪污掠夺以谋利。因此,官员不能蓄养鸡猪牛羊,是从根本上做出的规定。
中下级官员不能蓄养鸡猪牛羊,公卿之类的高级官员就更不能如此了。那么,高级官员为什么不能在家里设立收缴赋税、聚敛财富的臣子呢?因为收缴赋税是国家之事,不是公卿之事;因为聚敛财富是不仁不义之举。
为什么说“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呢?因为即使是有“盗臣”,所“盗”的也只是公卿之家的财富,不至于伤害百姓、国家,可是,“聚敛之臣”所聚敛的财富是来自百姓,受伤害的是百姓、国家。朱子说:“君子宁亡己之财,而不忍伤民之力。”
【2】治国莫以利为利,倡导致富失礼义。身心安宁民所愿,国无礼义民则弃。
孟献子之言所说的很具体,曾子从这具体的说法,引申出来的是一个道理:“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因为选拔、任命、约束官员,是国家之事,是治国之所必需,所以,这里从国家而言。
怎么叫做“不以利为利”?就是说,治国者不能把致力于“富国强兵”作为第一要务,而是要把“安民”作为第一要务。《礼记》的第一篇是《曲礼上》,《曲礼上》的第一句是“《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这是以“安民”作为目的。
固然,“安民”包括“身安”和“心安”两方面。“身安”离不开“衣食住行”的满足、“养生丧死”的“无憾”,但是,国家之所以是国家,人之所以是人,其关键却在于“仁义礼智信”,而不只是能吃饱穿暖、奢侈享乐的私人集合。
国人有“仁义礼智信”,那么,可以“国人一心”;国人没有“仁义礼智信”,那么,必然“国人各怀心腹事”。国人有“仁义礼智信”,可以“国富兵强”;国人没有“仁义礼智信”,即使“国富兵强”,也难保百姓安宁、国家稳定,更不用说遇到意外、灾荒而复兴。
《论语·颜渊》中有一段话,我们可以在这里说一说。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在这里,孔子说到了“足食,足兵”,因为这是“保国安民”的基础,是正常情况下,政府能得到庶民信任的前提。
接着,子贡问:“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子曰:“去兵。”所谓“必不得已”,意味着国家遇到了特殊情况。孔子为什么说是“去兵”呢?因为国的存在,是为了国人的生存,假如国人都不能生存了,国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了。
子贡又问:“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这是说更为特殊的情况下的做法。孔子先说“去食”。“去食”岂不是国人都会饿死吗?那还谈什么“国政”呢?这大概也是许多人不理解孔子之言的地方。
理解孔子说“去食”,要从后面接着说的“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入手。自古至今,以至于未来,只要是人就不会不死,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则在于人有“仁义礼智信”;国家之所以为国家,在于政府能够得到国人的信任。
假如人与人之间相互欺诈,以强凌弱,即使是能“饱食终日”,那也人人自危,内心不安,而且像禽兽一样活着,则意味着“人身”虽然还活着,“人心”却已经死了。臧克家先生的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大概也可以如此理解。
一个国家的政府,如果身在君臣之位者,只知搜刮民财、鱼肉百姓,或用各种巧妙的言辞或手段欺骗百姓,或为了保住其“江山”而胁迫百姓,那么,必然失去国人的信任。失去了国人的信任,那么,这样的政府存在也失去了意义。(要分清“国家”和“祖国”。)
所以,“以利为利”,或许能“富国强兵”,甚至可以快速地“富国强兵”,但是,如果不能使国人“身心安宁”,则不可能“国泰民安”;“以利为利”,或许能使国人一时之间富裕起来,得到奢侈享受,但其结果却会因为失去“仁义礼智信”而使国人不能“心安”。
治国者不仅要为“正常情况”着想,还必须要为“不正常情况”着想。因为政府的垮台、朝代的频繁更替,都伴随着“百姓”的苦难,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永远不会希望某个政府垮台,但是,唯有使国人“身心安宁”的政府才能“长治久安”。
【3】国人仁则政教仁,义为利本安其民。国人知义国可泰,欲成君子凭个人。
怎么叫做“以义为利”呢?义者,宜也。生而为人,以人心以行人事,尽人之责任,是人之义。身在君位,政教“止于仁”,遵道安民,是君之义;身在臣之位,言行“止于敬”,以道事君,是臣之义。
为人子女,心思“止于孝”,光宗耀祖,是子女之义;为人父母,心思“止于慈”,孝亲爱子,是父母之义。作为夫妻,男女有别,各尽其责,不怨不弃,是夫妻之义;作为朋友,诚信相待,切磋箴规,相辅成仁,是朋友之义。
总而言之,无论身居何位,其“义”在于其心之“仁”,其“仁”发于言行则为“义”,所以,可以用“仁义”来总括。所以,《孟子》的第一篇是《梁惠王上》,《梁惠王上》的第一章是《孟子见梁惠王》,孟子说的第一句话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很多人怀疑“亦有仁义而已矣”,认为仅仅有“仁义”不足以治国,所以,很多人把“义利”并列起来看待,主张“义利并重”,或者“左手抓义”、“右手抓利”,其结果是,除了“左撇子”之外,都会“重利轻义”。
有子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从“仁义”来说,“仁”为“义”之“本”;从“义利”来说,“义”为“利”之“本”。《大学》开篇就说过:“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後则近道矣。”“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因此,有“仁”则自然有“义”,有“义”并非一定合“仁”;有“仁义”则自然有“利益”,有“利益”并非一定合“仁义”。因为无“仁”之“义”、无“仁义”之“利益”犹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为什么治国不能“以利为利”而应该“以义为利”呢?我们看孟子之说。孟子说,如果国君说“我怎么给我的国家带来利”,那么,大夫也会说“我怎么给我的家庭带来利”,士人、庶民也会说“我怎么给我自己带来利”。因此,全国都陷入“利”中了。
全国都陷入“利”中,则必然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谋利。而且欲壑难填、贪心不足蛇吞象,因此而导致国人为了谋利而走上旁门左道、歪门邪道,社会风气则会变得唯利是图、争斗杀戮、奢侈腐化、淫靡放荡、不知廉耻。因此,国家就危险了。
那么,为什么“有仁义而已”呢?孟子说:“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仁者不忍心看到任何人受到伤害,则必然能行“孝悌慈”之事;义士不仅能“见义勇为”,甚至可以“舍生取义”,则必然能尽职尽责。
国人能行“孝悌慈”之事,则老有所养、人能辞让、幼有所安,国人由此可以“心安”;国人能尽职尽责,则财货用度必然不会缺少,国人由此可以“身安”。国人能“身心安宁”,则政府能得到庶民信任,则由此可以“国泰民安”、“长治久安”。
一个国家,究竟是“以利为利”还是“以义为利”,取决于国君的政教。孟子说:“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君非君子,难行仁义;臣非君子,难以以道事君;庶民不学君子之道,君子不会凭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