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共学《论语》之群有155。应邀方来,不喜则去;非欲为师,但愿共学。以文言作解,为使朋友将来能自己读懂经典。
3.7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音壹)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1】既称“君子无所争”,又何言“其争也君子”耶?其症结在于“争”字。段玉裁先生《说文解字注》曰:“凡言争者,皆谓引之使归于己。”君子“临财毋苟得”,遇到事物时则“惟义所在”,绝不会“引之使归于己”,是故“无所争”。
“君子之道”,倡导“礼让”;“小人之道”,崇尚“竞争”。君子之“礼让”,非弃财物而不取,以义取财、取合义之财而已,然而,“小人”则以为“不争则无得”、“竞争为发展之动力”,或以“君子不争”为无能,或以“君子不争”为经济发展之阻力。
倡导“竞争”,固非用心邪恶,只是“小人喻于利”而已。“小人之道”以利考量一切,早知“有利必有弊”之理,当此之时,或以“双刃剑”辩解,或煞费心机而“制衡利益”,且试图力求“趋利防弊”。然而,小人之风由此而盛行,君子之风由此而削弱。
人能有“礼”,然后能各尽其责,一切有序而行,利就在其中;人能有“让”,然后能相互关心,相互救助,和谐就在其中。小人之风盛行,初则以富贵为荣,继则利令智昏,或致利欲熏心,至此地步而后,则人人虽能奢侈享乐乃至富贵,而人间则成“丛林”矣。
“君子”亦生活于现实之中,亦有衣食住行诸多需求,且生长于“有争”之世,是故,“君子”虽无“竞争”之心,当去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之时,在“小人”或以之为“竞争者”。然而,既无“竞争之心”,虽他人谓之“争”,亦是“君子”。“君子”在己不在人。
【2】“君子无所争”,然则君子如何行事?犹如参与射礼。射礼,或由天子、诸侯设之以选贤能,谓之“大射”;或诸侯、大夫设之以宴宾、娱乐,谓之“宾射”、“宴射”;或乡民设之以习练,谓之“乡射”。乃是礼仪之举,不可以西方及世俗之“赛事”视之。
西方及世俗赛事崇尚“竞争”,讲求技巧与实力;中华传统之赛事,虽讲求技巧与实力,纵然为求胜而相较,亦当“切磋技艺”、“点到为止”,若恃勇斗狠、以强凌弱、以多欺少、乘人之危、暗箭伤人,则必为众人所不齿。
礼仪则是诚敬庄重之事,而射礼则既重其德,又重其能,似赛事而非赛事。君子之技巧,乃是熟而生巧;君子之实力,在于平日之习练;君子于射礼之上,心平气和,两两而登台,相互揖让再三,尽心尽力而射,胜者则曰“承让”;射礼完毕,胜者登台,向不胜者作揖而饮酒。
夫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是以射礼而言“君子”之行,而非惟论其射礼之事。是故,君子之行,非与人相争竞,“揖让而升,下而饮”者,是其德之呈显;尽心尽力于所行之事,是其能之呈显。天下有道之时,纵然是争战,亦如“宋襄公仁义之师”。
【3】“礼崩乐坏”之后,“华夏”之道败坏,而“夷狄”之道盛行,“宋襄公仁义之师”几乎遭到普遍讥讽、贬斥,君子之道渐失,小人之道昌盛,进而天下由此近于丛林矣。事见于《春秋》二十二年,《公羊传》赞之,而《谷梁传》与《左传》非之,不合“经”之义矣。
《春秋公羊传》,非记史实者,亦非评论史实者,乃借史实而斥“霸道”、宣“王道”、成“仁政”之“经”。《谷梁传》、《左传》,陷于“霸道”矣,故曰不合“经”之义。《春秋经》曰:“冬十有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
单方兴战事为“偏战”,“偏战”则书其日期,而《春秋经》书曰“朔”,是赞其合于“正道”。《经》中之“宋襄公”,非等同于史实之“宋襄公”其人,借以明道而已。“宋襄公”之“正”,但以其“及楚人战于泓”之事,且此战以“宋师败绩”而告终,何以赞之?
当楚人尚在渡泓水之时,宋襄公之臣请求趁乱而击之,宋公曰:“不可。吾闻之也:君子不厄人。吾虽丧国之余,寡人不忍行也。”楚人战阵未成之际,其臣请求趁乱而击之,宋公曰:“不可。吾闻之也:君子不鼓不成列。”待楚人列阵之后而交战,“宋师败绩”。
《公羊传》曰:“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所谓“大”,即盛赞之辞。此谓“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如此则虽败犹荣也。以“小人之道”而言,必以“宋襄公”之举为迂腐。
《春秋经》有“十二公”,以“隐桓庄闵僖”五公为“据乱世”,以“文宣成襄”四公为“升平世”,以“昭定哀”三公为“太平世”。“宋襄公仁义之师”在“据乱世”之末,恰是由“霸道”升为“王道”之际,惟有天下能有此“正道”,然后能升为“王道”。
须知《春秋经》之道乃是“愈后愈治”,而事实则是“愈后愈乱”。人类由“霸道”而升为“王道”,必由“仁义”之途;当“兵不厌诈”、“胜王败寇”盛行之时,恰恰是“人类”由“王道”降为“霸道”,再由“霸道”而沦为“丛林之道”。悲哉!
3.8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音炫)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音于)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1】子夏,夫子弟子之一。子夏所问之诗句,不见于《诗经》。《诗经》之诗,是“诗”之“经”;然而,并非《诗经》之外已无“诗”。《诗经》乃是传道之“经”,然而,未入《诗经》之诗,未尝无合道之诗;进而言之,读诗而明道理者更是不可胜数,贵在善于读之。
“巧笑倩兮”,意谓笑容美妙而两腮佳美。“美目盼兮”,意谓双目大而有神、目光流转而含情。“素以为绚兮”,意谓女子化妆必先施粉而后化妆。如若两腮不佳美,则笑容何以美妙?若无面颊之美,则美目亦难显其美。若无粉底,则化妆未必能美。
对子夏而言,此诗句不可谓难懂,然则,子夏何以问之?诗以象言,若无言外之意,则必非诗之佳者;若不能由诗以明其理,则必非善于读诗之人。是故,若此诗句只写美女之美,则非佳诗;若读此诗句而只见美女之美,则非善于读诗者。
子夏之问,问此诗之理也,夫子答曰:“绘事后素。”此言有两解。一谓如绘画先有素地而后加粉饰,即“素而后可饰”之意。朱子曰:“人有此倩盼之美质,而又加以华采之饰,如有素地而加采色也。”即是此意。然又曰“子夏疑其反谓以素为饰,故问之”,此则不可取。
一如钱穆先生所言:“古人绘画,先布五采【同彩】,再以粉白线条加以勾勒。”如此则“绘事后素”则为“先以五彩绘画而后以粉白勾勒”之意。此解于“素”字之后加“勾勒”二字,是“增字为训”之意,宗来不取。
【2】子夏问曰:“礼后乎?”是为子夏闻夫子之教而有所悟,未敢自是,故特言之以待夫子之确认,是学思之谨慎也。朱子谓“子夏疑其反谓以素为饰,故问之”,盖解此句为“有礼而后求素”。然而,“礼后乎”亦可解作“是否有素质而后以礼饰之乎”,此取后解。
有两腮之美,而后“巧笑”可显;有面颊之美,而后“美目”可显;有素白粉底,而后可化妆。由此而言,人必有素质之美,而后学礼以成其德。所谓“素质”,犹言“天生美质”也,即“恻隐之心”、“辞让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诚敬之心”。
如此“素质”,乃是与生俱来;礼者,充分呈现此“素质”而已。若无此“素质”,则不足以成“礼”。夫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此所谓“起”,犹“启发”之义;“商”,子夏之名。而“始可与言诗”,其中有“不尽然”之意,且对子夏之言未予肯否。
夫子何以不予肯否?盖子夏之言,虽不为错,然亦有所未达也。其言何以不错?人必先有“素质”,而后方可学礼以成之,此言不错也。其言何以有所未达?礼者,非由后天添加,乃是因其与生俱来之“辞让之心”,然后修而养之、扩而充之,以此而内外如一、言行如一而已。
其解“绘事后素”为“先以五彩绘画而后以粉白勾勒”者,盖由《易·贲(音必)》之“上九”爻辞而来。其爻辞曰:“白贲,无咎。”王弼先生注曰:“处饰之终,饰终反素,故任其质素,不劳文饰而无咎也。”
所谓“饰终反素”,犹如“返璞归真”、“浑然天成”。何也?贲者,饰也。子夏之言,由修养扩充而言,犹如人之修养必有“择善固执”,修养而至于成,然后可以“不固”、“不执”。若无“择善固执”,则何以成“善”、“达仁”、“合道”?
所谓“大智若愚”,去所谓“若愚”必非其初之“愚”,乃是其初之“质朴无华”;然而,其初之“质朴无华”尚不可谓之“大智”,惟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后“浑然天成”、若“天然去雕饰”,由“贲”而至于“白贲”,其此之谓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