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共学《论语》之群有162。应邀方来,不喜则去;非欲为师,但愿共学。以文言作解,为使朋友将来能自己读懂经典。
3.22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音赛)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音位)两君之好,有反坫(音店),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1】不修圣王之德,而觊觎圣王之器,谓之痴心妄想。徒观他人之事,而不明正道义理,犹如邯郸学步。心游于外,不能反思;目驰于外,足下有失;论古论今,须知修己;怨责他人,自陷淤泥。学君子之道者,其勉乎哉!
管仲者,齐国大夫管夷吾也。齐桓公任之为宰相,尊之曰仲父,其位不可谓不高矣;辅佐齐桓公,而使之成为五霸之首,号令天下于一时,其功业不可谓不伟矣。然而,夫子何以曰“管仲之器小哉”?须从其“器”以明之。
管仲之器,乃是管仲用以成其事者。其器或为自造,或为自选。然则管仲所造所选之器,何以如此其小也?以其欲成之事小也。管仲所欲之事,辅其君以成人间霸主而已,是故其器亦惟用以成就霸主之事也。意欲“成霸”,则不行“王道”,而必造必选“成霸之器”。
以管窥豹,不见全豹;以蠡测海,不知海深。拘拘于霸道,则不知王道之大;拘拘于人之所谓“聪明才智”,则不知圣人之圣,不知天高地厚。《周易·系辞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合于用为利器,器合于道为神器。
“王道”必用“神器”。神器者,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神器何在?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或谓“此非器也”,其言也是。“君子不器”,以德而行成其事。德者,“不器”之“神器”也。
拘拘于器物者,虽闻道而不信从。齐国之设稷下学宫,始立于齐桓公,直至齐宣王,其宗旨亦无非“集各家之说,供我任意取舍”而已。犹如自设“升斗之器”,合我之意则取,能利于我则取。是故,孔子、孟子不求容于齐之器,齐之器亦终不能容孔子、孟子之道。
管仲之器小,故惟可容霸道,而容不下王道。管仲所佐之齐,终究不能行王道,是故虽称霸于一时,而终究不能消弭天下之争战,若望其安庶民、平天下,何异于江河能容海洋?管仲之器小,非器之错,亦不宜责之管仲。惟知此之人,仍如管仲之选小器,则令人浩叹也。
【2】夫子谓管仲之器小,言其但知行霸道而不能信王道,非谓管仲能节俭也。器小者,不能容多;节俭者,不奢不费。然则,器小者往往于其财货之出入精打细算,迹近悭吝(音千蔺);谓之节俭则是褒义,谓之悭吝则是贬义。管仲是否知俭而能节也?非也。
夫子以二事而明管仲之非俭。其一,曰“管氏有三归”。女子出嫁而得以有家,亦即得其归宿,故谓女子出嫁为“归”,男子娶女而使之有归宿亦可谓之“归”。 管氏有三归,谓三次娶女,娶三家之女也。为何娶三家之女即为不俭也?
《周易·系辞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而不曰“二阴一阳之谓道”,是故,夫妇之道,一夫一妻而已。纵然依照周朝之礼制,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妻一而已,惟嫔妃媵妾之数不等。管仲者,齐国之大夫而已,竟违周之礼制,而成“三妻四妾”,是为贪而不知节制矣。
其二,曰“官事不摄”。依礼而言,国君设官,不宜有兼职,而大夫之家有家臣,家臣不可过多,而当用兼职者。管仲之家臣均为各司一职,而不用兼职,此为用人不知节制。谓管仲不知节俭是何意也?能俭者,虽未必能爱民爱物,然而,爱民爱物者,必能俭。
妻娶三姓之女,贪色欲也;家臣众多而不摄,以其家为国矣。以其贪色欲之心治国,则务于富国强兵,而非务于国泰民安。既以其家为国,则当其治国也,不知“家国天下”之别,尤不知“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如此如此,岂能行“王道”也?
【3】齐桓公得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称为义主。世俗之人,但见管仲辅佐桓公成就如此功业,则赞之叹之,羡之慕之。不知王道仁政者,不知管仲之器何以小;贪于欲利者,不知管仲之不俭,而反以为功高位尊者当有超常之享乐。
礼,正名定分(音奋)者也,非由此而分别名利之多寡、享乐之高低者也。秦二世胡亥曰:“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朕愿肆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此乃亡国之言也。
管仲既为齐国之相,则须知君相之别。然而,管仲至少有二事已乱君臣之礼。其一,“邦君树塞(音赛)门,管氏亦树塞门。”一邦之君,以门分别内外,故于门内设屏障以蔽人之目直视。所谓“树塞门”,即建造此屏障。管仲但重其实用,而不顾君相之别,亦建之,失礼矣。
其二,“邦君为(音位)两君之好,有反坫(音店),管氏亦有反坫。”两国之君宴会交好之时,须于两楹之间设台案以放置酒爵,其台案即称为“反坫”。两国之间往来,宾主于礼当对等,如君与君、相与相。管仲之家亦设“反坫”,是自比于君,非礼矣。
管仲身为齐桓公之相,自身尚且不知君相之礼,岂能辅导其君“使臣以礼”?自身岂能“事君以忠”?君臣如此,则必舍“王道”而行“霸道”。舍“王道”而行“霸道”,则齐国可成一时之霸主,而天下难免长久争斗厮杀、生灵涂炭矣。“管仲”之器小哉,谁是管仲?
3.23子语(音玉)鲁大【同太】师乐(音悦),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音息)如也;从【同纵】之,纯如也,皦(音搅)如也,绎(音义)如也,以成。”
【1】“子语鲁大师”,何谓也?邢昺先生疏曰:“于时,鲁国礼乐崩坏,故孔子以正乐(音悦)之法语之。”朱子曰:“时音乐废缺,故孔子教之。”两说皆谓夫子以“正乐之法”教导“鲁太师”,然则夫子何以能“教导太师”也?
“鲁太师”既是鲁国主管乐舞之人,则岂用夫子教导乐舞之道理哉?此处未言夫子之为相、为大夫,纵然夫子身居相、大夫之位,夫子亦不宜如此“教导”专管乐舞之“太师”。纵然当时鲁国已礼乐崩坏,夫子亦不至于失礼而去“教导太师”。
盖此所谓“语”,非“教导”之义,乃是夫子与太师相聚,谈及乐舞之道;太师之所言,当是鲁国已崩坏之“礼乐”。鲁国之礼崩乐坏,固然与其君相关,亦必与太师相关。当此之时,夫子告之以“正乐之法”,至于太师能否听从,则须另当别论。
【2】夫子曰“乐其可知也”,谓“乐舞之道可知”。乐舞之道何如?其一,“始作,翕如也。”意谓乐舞之始也,钟鼓先奏而渐盛《说文解字》谓“翕”为“起”,《毛传》则谓之为“合”。 然则“合”、“起”又何以谓之“盛”也?可由“翕”字之象解之。
“翕”者,羽翼之合也,亦即飞禽双翼收敛而贴近身躯,故谓之“合”也。然而,飞禽双翼收敛,乃是从其自然状态而言,所谓自然状态,是其双翼本未张开,此时所谓双翼收敛,是欲伸展双翼而起飞也,故谓之“起”;欲飞而高升,故谓之“盛”。
所谓“始作,翕如”,是奏乐之始,钟鼓之声将作而未作,进而钟鼓之声由缓而急、由弱而强,此之谓渐盛也。雅乐之作,必非一惊一乍、惊心动魄,而是自然而然,其兴也渐,其盛也渐。何也?暴风骤雨必损伤万物且必不可长久也。
“从之”,读作“纵之”,谓如风之吹拂,如水之流动,不阻之碍之,不有意以节拍限之也。尝闻真一道子先生曰:“今之抚琴者,常流于技艺而失其自然,多以情动人而失其平和。若滴水之声,其滴落有由,其波平声息也渐,不可自限以节拍也。”
真一先生所言抚琴之道,盖雅乐与俗乐之分别也。天下乐器种类之多,不可胜数,惟琴有“琴道”;夫子所言乐舞之道,盖由琴道而得而知之也?《乐记》谓礼为天地之序,乐为天地之和,是故,圣人之礼,其序必自然;雅正之乐,其和无丝毫勉强。
【3】“乐”必有 “五音”,而有“五音”未必可谓之“乐”。《乐记》曰:“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此所谓“纯如也”,谓“五音”无不各自纯正,且五音之配合无不和谐。
所谓“五音”,谓“宫、商、角(音决)、徵(音止)、羽”,是由音之性而言。或谓“八音”,谓“金、石、丝、竹、匏(音袍)、土、革、木”,是由音之色而言。以“八音”解“纯如”,虽亦可通,而依《乐记》之说,不如用“五音”更为合义。
按《乐记》之说,“宫商角徵羽”各自对应“君臣民事物”,若宫音乱则乐音散乱,其君骄纵;商音乱则乐音颠倒,其臣德败坏;角音乱则乐音忧苦,其庶民哀怨;徵音乱则乐音哀伤,其事繁杂;羽音乱则乐音危急,其财物匮乏。五者皆混乱,交相侵凌,谓之怠慢。
是故,“纯如”者,即谓“宫商角徵羽”此“五音”无不纯正,且“五音”之间和谐有序,如此而能“君臣民事物”此“五者”无不端正,且相互配合而浑然天成。设若有一不纯正、不和谐,则乐舞乱、邦国乱。乐舞之道,与治国之道,其理一也。
【4】“皦如”者,谓其音节明快也。“绎如”者,谓乐音相续不绝也。“以成”者,以此而成乐也。“从之”至“以成”,谓“纯如”、“皦如”、“绎如”,皆须“纵而不制、顺其自然”也。“纯如”言其音之正,“皦如”言其节拍之明,“绎如”言其配合与连续皆自然。
朱子解“以成”为“乐之一终”,何谓也?乐舞或非惟一章,如周武王之“武乐”有六章,谓之“六成”。 “乐之一终”谓由“始作,翕如也”,至“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然后乐舞之一成告终。而不论乐舞有几成,各成之始终,皆当如此。
《论语·八佾》所言皆“礼”,而此章则忽而言“乐”,何也?礼乐有别,而礼乐之道则一也。如“天地之序”、“天地之和”,非谓“天地”同时有“致序”与“致和”之二道;犹如天有天道,地有地道,实则天地之行无不由“道”也。此“道”不二。
是故,经典言“礼”,必及于“乐”;经典言“乐”,不离乎“礼”。有子之谓“礼之用,和为贵”,而《八佾》言“礼”而有此章,或可相参而知其理。“礼”失其自然平和,则其“礼”不正矣;“乐”失其自然平和,则其“乐”不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