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共学《论语》之群有166。应邀方来,但愿共学。以文言作解,为使朋友将来能自己读懂经典。
4.22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音待)也。”
“古者”,谓古时之正人君子,非古时所有之人。朱子曰:“言古者,以见今之不然。”此解固然不错,春秋之时,确实不然,如此之说,是以夫子之言为针砭时弊;然而,与其理解为针砭时弊,不如理解为夫子以此言正道,而且夫子言“古”,有尊敬先贤之义。
“言之不出”,谓绝不轻言,更不妄言,而是“耻躬之不逮也”,意谓若自身之言不能躬行,则以为是羞耻之事。人能知耻,而后能谨言慎行;人而不知耻,则或至于无所不为。能以“躬之不逮”为“耻”,则其风气之淳朴可知矣。
世之轻言者多矣,轻言者必有不守信诺之时。君子之言,固然未必皆能使人信之,而必求可信;固然未必皆能践行,而以不能践行为耻。轻言而不以未能躬行为耻,岂能可信?一个不可信之人,尚有何可说?是故唯有躬行而不以言为尚。
朱子引用范氏之言曰:“君子之于言也,不得已而后出之,非言之难,而行之难也。”何以谓之“行之难”?躬行在于己,然而,能不能成行、躬行之成败,不取决于己,此其一也。人之有心,然后能行;然而,有心而行,一旦涉及利害,亦常被利害左右而不行,此其二也。
4.23子曰:“以约失之者鲜(音显)矣。”
“约”者,不奢侈、不放纵欲望也。追求名利、情色、欲望者,必不能“约”。不能“约”,则必有所失。所失者何?人之本心、本性也。或许“不约”者能得一时一世之名利,既失其本心、本性,岂非枉生为人哉?
欲壑难填,水涨船高。追求奢侈者,岂有满足之时?人之用箸,竹木为之即可,而商纣得象牙之箸而喜,箕子则以此为忧。箕子何以忧之?用象牙之箸,则必不能用瓦缶之器,而须改用犀角、美玉之器;犀角美玉之器,非山珍海味无以相配。
食用山珍海味,则不能不有华美之屋宇、锦绣之衣冠。如此奢侈之费用由何而来?必搜刮民脂民膏、劳民伤财而后能满足其奢侈之欲。帝王奢侈,则祸国殃民;臣子奢侈,则贪污腐败、鱼肉百姓;庶民奢侈,则身心为物欲所左右。
奢侈之家,其家人子女常常不能俭约;不义之财,使其家人子女常常不修其德。国人奢侈,风俗必然败坏;天下奢侈,而必侵扰天地、伤害万物。其“失”之大,可谓内“失”其为人之心性,外损他人器物,岂可忽乎哉?
然而,所谓“约”者,用所当用而不奢侈也;若当用而不用,则谓之吝啬。“约我以礼”,斯之谓能“约”,是故朱子引尹氏之言曰:“凡事约则鲜失,非止谓俭约也。”。人之能“约”,未必无“失”,然而,其“失”必寡。
4.24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君子之“欲”,是求之于自己,而非责之于他人。“欲”者,内心所想也。此处所言君子之“欲”有二,一曰“讷于言”,二曰“敏于行”;两者之间有一“而”字,意谓“欲讷于言”者,须“欲敏于行”;若非“敏于行”,纵然“讷于言”又有何益?“讷”,言语迟钝也。
为何“欲讷于言”?心念一动、双唇一启,则其言即可发出,“出言”何其易哉?一言既出,必有影响,其影响之善恶、好坏,不在于一言既出之后,而在于一言既出之先,是故,君子在欲言之前,必自约于心、自曰于口,绝不轻言,在他人看来,或以为不善言辞而谓之“讷”。
能“欲讷于言”者,其行必谨慎。一言既出,如风吹睡眠;一行既发,如水涌波澜。是故,“敏于行”,非轻率而行,只是临事无迟疑、无所畏难。《说文解字》曰:“敏,疾也。”可谓犹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发而必中。
“讷于言”而后“敏于行”,可谓“谨言慎行”;出言肆意,乃至信口开合之人,是不“欲讷于言”者,其“敏于行”亦难免莽撞行事、有勇无谋。是故,夫子先言“讷于言”,而后言“敏于行”,君子必由“讷于言”入手而至于“敏于行”也。
4.25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1】德者,己之德也。有德之人,以其善心、善性,其言行必善。言行之善,必及于人。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音贺)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音迷)之。”鹤之鸣,虽在阴处,其声自然传之于外,然而,有唱必有和;君子有好酒,必与人共享。是故,其德不孤。
君子之德,本于人人皆有之善心、善性,而非君子所独有、他人之所无,此谓其德本非孤立于人者;若非受名利欲望所蒙蔽者,必能同类相应,感化其同类,此是“德不孤”之自然显现。能如此自然显现,故曰“必有邻”。
德者,心之所得也。“德不孤”,谓其心之所得者,为“人人所同之心”;若其心惟有自私自利,则虽称之为“德”,而非“道德”之“德”。以自私自利之心待人,心中惟有自己,纵然夫子兄弟,亦难以和睦,乃至反目成仇,岂能“必有邻”?
惟有“德不孤”,才能“必有邻”。“必有邻”与“可有邻”不同,“必有邻”者,必然有人与之相亲、必然有人与之相应,犹如所居之地必有邻居也。邻居之来,非诱之,非骗之,非迫之,乃是其人以类相感、自觉自愿而来。
【2】有德之人,亦有受误解、受冤屈者,屈灵均“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岳武穆“精忠报国”而被“莫须有”罪名迫害,文文山忠贞守节而慷慨就义,如此如此,何以谓之“德不孤,必有邻”?答曰:德在于己,受误解、受冤屈而不失其德,方谓之有德。
由名利而论君子,是不知君子者也。以居住之远近而理解“邻”字,亦不知君子者也。君子之名,不依赖于世俗之认可,而在于名副其实,纵然一时之间被误解、受冤屈,而千秋万代受人敬仰,且天必知之;君子之所谓“邻”,心之近也,非所居之近也。
夫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不在乎他人是否知之,而在乎其心、其言、其行是否合乎义。义之所在,死生由之。君子之难以被小人所知,不失其位君子;君子之不可能被奸佞所容,更显其君子之质。“德不孤,必有邻”,岂可从小人必知、奸佞容之而言?
虽然小人难以知君子,然而,君子仁以待小人;虽然君子不能见容于奸佞,然而,义之所在,君子永不屈服于奸佞。“里仁”之“美”,端赖于君子;众人择仁而居,是感化、教化之机。君子之“邻”,或由此至于千里之外,或由此至于千秋之后,岂拘拘于一地一时哉?
4.26子游曰:“事君数(音硕),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数者,繁杂而频仍也。“事君数,斯辱矣”,谓臣之于君,谏诤频仍或强行谏诤,此是取辱获罪之道。君子,行其义而已,不求必然。事君尽忠,义也,故当谏诤则谏诤,不求人之必从必信。若其谏诤烦杂琐碎,不遗余力则是强加于人,求必从必信则非君子所能。
“朋友数,斯疏矣”,谓君子之于朋友,固当切磋箴规义导之于善,然而,若导之而不被朋友接纳,则三谏而止,不可强加于人,否则反而导致朋友疏远而去。朋友之间,切磋箴规,导朋友于善者,义也;三谏而止,恕以待之,礼也。
人间有五伦,父子、兄弟二伦,天伦也,以亲恩而相合,不因善恶而相弃;君臣、朋友二伦,人伦也,以道义而相合,“道不同,不相为谋”;夫妇一伦,介于天伦与人伦之间,以恩以礼相合,夫君待妇以义,妇人待夫以礼。夫子于此,独言君臣、朋友,以其皆是人伦也。
人伦之事,必上循天理而下念人情。谏诤于君,箴规于朋友,天理之所宜也;谏诤不从而不强谏,箴规不纳而不强求,人情之所宜也。君子之忠,合于天理;君子之恕,合于人情。人之天理,是人人之所同;人之情感,则各有所不同。君子和而不同,不强不同以求同。
“里仁为美”,君子固然致力于人人皆仁,然而,君子责己以仁,而不责人之必仁。责己之仁,是故必谏诤于君、箴规于朋友;不责人指必仁,是故谏诤于君,箴规于朋友,而不频仍、强加。频仍则如揠苗助长,强加则是以力服人。揠苗助长,反致其伤;以力服人,其心不服。
【里仁总述】
【1】一乡一里,仁成风气,斯之为美。国无论大小,均由乡里构成,国之仁风遍及乡里,国风美矣。智者必择仁处而居,天下之民必向往风俗醇美之国。欲天下风俗醇美,须有志者自修君子之道,惟有自身志于仁,然后可成君子。
己若不仁,难以长久守住俭约,难以不为世俗名利欲望所左右。惟有仁者可以安心于仁,而智者则由其仁而获其利。安心于仁,然后能与人同好,而厌恶人人之所厌恶者。立志于仁者,无私人之好恶,无邪恶之言行。
志于仁者,必遵道而行,而无富贵之欲。既无富贵之欲,然后能遇贫贱而不疑于道。仁者,人道之本也。君子去仁,则人道既去,岂能成君子?能成君子之德者,必守仁而不违,纵然是匆促之间、颠沛之际,亦无违于仁,然后可谓成德之君子。
纵然未能成为成德之君子,而能“好仁”、“恶不仁”,亦可谓难得矣。“好仁”者,一切言行均无违于“仁”;“恶不仁”者,其言行绝无“不仁”。“好仁者”与“恶不仁者”,虽非成德之君子,然而,由此而或可以至于“君子”。
仁基于己心本有之“恻隐之心”,若有志于“仁”且有毅力,若能如此,则一日之间用力于“仁”不难,人无此志,而有名利之心,则其“恻隐之心”必为“名利之心”蒙蔽,终究是世俗小人。固守世俗小人之道者,或谓自身之力不足以学习君子之道,是固步自封而止步不前。
由“恻隐之心”而至于“成仁”,然而,如何能知人之“仁”与“不仁”?遇人遇事,惟遵仁义,人或以之为“过于仁”,此是君子之基点;遇人遇事,惟名利是图,君子以之为“不仁”之过,此是小人之起点。
【2】君子成仁,必闻其道。此所谓“道”者,“人之所以为人”之道也。人能闻此道,则知“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于禽兽矣,则知如何修养心性而得以成君子矣。如果不能闻此道,则其生也不知“人之所以为人”,则其死也不知“人生之使命”。
闻道之人,在乎心性是否合乎“道”,而不在于身体之欲望。是故,若以衣服、食物之美恶为意,何足以与之论道义?君子明于道义,则一切言行无不遵义,故于天下之人事,众人以为可者未必可之,众人以为不可者未必不行。可与不可,皆遵义而断。
学习君子之道者,但求上能成德而下不犯刑;若只是心怀乡土而不知家国天下,只是心怀恩惠而不知有道义,此为小人,而不足以成为君子矣。一人而惟知由利而行,则终究招致怨尤;一国而惟之由利而行,欲不招怨,欲不怨人,亦终究难免。
人之初生,即由“辞让之心”。“辞让之心,礼之端也。”由人人皆有之“辞让之心”治国,是顺应自然,有何难哉?若“不能以礼让为国”,是违背人心之“辞让之心”,“礼”之“端”既已不存,岂能有“礼”哉?纵然说有“礼”,亦名不副实者也。
君子之心,不在于名利权位,是故不因名利权位而忧;君子以遵道义为事,若自身无德,若自身不能明道,则无以自立,是故修德以俟天命。君子之所知,其本在于“人人所同之心”,而其修德之至,则常有众人所不知者,故君子不以人所不知为患,而但求仁心之至。
【3】学道者,常自误于支离破碎、拼凑杂揉,而不知“一以贯之”。夫子所传之道,自是“一以贯之”者,非取长补短之集成,更非师心以自创。学习君子之道者,或自误于空泛议论而不切身躬行,故宗圣曾子告之以“忠恕”。不忠不恕,学道只是空谈。
君子之行,必先明晓“义之与比”,若由利而行,则自止于小人矣。明乎义利之辩,然后渐修而成君子。渐修之道,在于“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不能见贤则无以思齐,虽能见贤而不思齐,不足以修成君子之德;见不贤而不内自省,则无学习君子之道之本。
成德之君子,其事父母必发乎心性之诚与善,而非处于外在之所有,是故,或能谏父母之过错于方萌,或能免父母之过错于初显;纵然父母之过错既显,谏而不从,亦不失其敬;虽父母之过错已成,亦自责力挽而不怨。
君子之孝,发乎心性之诚善,故无微不至,必能“父母在”而不忍“远游”,必不忍“三年”而“改于父之道”;于父母之年,常记于心,喜其能尽孝于父母,而惧其一旦未能尽孝而令父母有所忧伤。能知尽孝于父母,然后能“忠恕”于他人。
【4】言行者,君子之枢机,不可不慎之又慎也。言出于口而本在于心,心怀既仁,则唯恐言伤人物,是故,君子唯恐言出而不能行,唯恐言出而伤及人物,因而绝不轻言。仁者之行,发乎心而形乎肢体,行而不知约,则损德伤物,是故,仁者虽富贵而不奢侈,独处而不欺暗室。
君子修养,必诚意正心。意诚心正,则不赖于言。天不言而四时行,四时行而百物自生,君子敏行而已,何必用心用力于言?君子之德,基于人人所由之本心本性,是以其德不孤;德在于心而形之于外,可以左右通达人心,可以上下通乎天地之心。
君子之仁,求之于己,而非求之于外。以仁而行,是于其君则谏其所当谏,于朋友则规其所可归;义之与比,是于其君则尽其义而止,于其朋友则尽义而止。君子于己,惟有仁心;君子于仁,绝不求全责备。孟子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