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9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所谓“人之生也直”,意谓人之初生本无不直,人之终生亦当永保其直。何谓“直”?心无不诚、心无阴谋,遇事而由良心、良知而不变也。犹如树木,若无外来阻碍,必然挺直;纵然遇到阻碍,阻碍过后,亦必欲挺直,是故,朱子曰“生理本直”。
“罔之生也幸而免”,意谓“罔者”本不合于“生之理”,只是侥幸免于死而已。何谓“罔”?“不直”也。“人之生也直”,其中有“人能直则必生”之义,因而“罔”则已有“取死之道”,然而,世俗之中,“直”而“不罔”者未必生,“罔”而“不直”者未必死,何也?
君子以“直”而“生”,亦以“直”而不避“死”,是“临难不苟免”;君子之道在于,既然生而为人,则终生必以“人心人性”,必行“人道”,如果违背“人心人行”、违背“人道”,此即“苟且偷生”,纵然能因此而不死不亡,亦所不避。
此章所言,君子之“生”与小人之“生”,均是从形体之“生”而言,然而,“人之生也直”是君子之“生”,亦是人人所应当,固曰“人之生”;小人之“生”,往往苟且而不“直”,何也?其心不知“人之生也直”,乃至不知“人之所以为人”,此谓其心“迷惘”。
陈祥道先生曰:“君子以‘由生而生’为常,以‘由生而亡’为不幸;小人以‘由死而死’为常,‘由死而生’为幸。‘人之生也直’,‘由生而生’也;‘罔之生也幸而免’,‘由死而生’也。盖‘直’本由‘生’之道,虽并而死,君子以为犹生;‘罔’原由‘死’之道,虽‘幸而免’,君子以为犹死。”
王船山先生曰:“且人生之初,所以生者,天德也;既生之后,所以尽其生之事而持其生之气者,人道也。若夫直也者,则道也,而非德也,其亦明矣。以生初而言,则人之生也,仁也,而岂直耶?”由此而言,“直道而生”是人道之一面,遵人道而行仁成德也。
6.20子曰:“知之者不如好(音浩)之者,好之者不如乐(音快乐之乐)之者。”
夫子此处所言“知之”、“好之”、“乐之”,是泛言,似乎重点不在“之”,而重点在于“知”、“好”、“乐”。若“所知”、“所好”、“所乐”符合正道则日趋于至善,若违背正道则渐趋于邪恶。夫子所言必是使人符合正道,违背正道者固然非夫子之意。
所谓“知之者”,如何?譬如,能“知”读经修身者,若能勤奋于读经修身,固然不错。然而,有随波逐流者,风气一变则易于随知而变;有勤勉而行者,遇有难则易退;有外力迫使者,外力失则易止足。“知之者”虽不如“好之者”,然而,较之“不知者”,则有霄壤之别。
所谓“好之者”,如何?自以为“好(音郝)”,因而“爱好”,犹如饮食之“爱好”乃至“嗜好”。夫子之言,必是以此而言“爱好正道”之理。譬如能“好”读经修身者,或许当初只是出于“爱好”,然而,若止步于“爱好”则有所不足,若由此而渐进,终能至于“乐之”。
所谓“乐之者”,如何?不仅能“知之”,不仅能“好之”,且能内外一致、言行合一,犹如“乐(音悦)”,奏乐者发于心性而表之于口舌、乐器,而口舌乐器之所发亦无不合于心性。譬如“乐”读经修身者,心入于经典如鱼之在水,圣人之言入于心如甘霖润物。
朱子引章敬夫之言曰:“知而不能好,则是知之未至也;好之而未及于乐,则是好之未至也。”夫子之言“不如”,非为比较,更非贬低或否定前者。“知之”若能真知,必有“好之”之一日;真能“好之”而持久,必有“乐之”之一日。能知此而又能渐进,盖夫子此言之义。
陈祥道先生曰:“‘知之者’,‘为(音围)学日益’而‘穷理’者也,‘兴于诗’者能之;‘好之者’,‘为道日损’而‘尽性’者也,‘立于礼’者能之;‘乐之者’,‘损之又损’而将易‘至于命’者也,‘成于乐(音悦)’者能之。”此解又深一层,能明者自明。
6.21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音欲)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1】所谓“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之“中”,何意也?可以由资质之高低、所知之多少、德行之大小而言,并非从其“本性”而言,因为人之本性无不善也。王船山先生曰:“不但以资质,而必以工夫”。所知之多少、德行之大小,是“工夫”问题。
“可以语上”之“上”,何意也?“能由者”非“上”,可谓“形而下者”。如“路途”,必在人之足下而使人行;“所以由者”谓之“上”,可谓“形而上者”,如“道”,必在人心性之中、在“人”之上而应当遵之,非在人之下者也。
“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意谓能行路而且能明道者,可以告之以道,从而使之“知其所以然”。“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以为能行路而不足以明道者,明道者可以为之指路,而不宜直告之以道。若本无行或不行,则可谓“自暴自弃者”,虽告之以道,亦不信从。
陈祥道先生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可以语上’者也;‘中士闻道,若有若无(若存若亡)’,可以语上下者也;‘下士闻道,大笑之’,‘不可以语上’者也。”由此而言,圣人非不欲“语之”,而是“学不可躐等”、“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语(音欲)”与“告”不同。“语”者,有所问而后答之也,有所知、有所得而后引导之也。譬如颜子,由贤而近于圣之时,有所问,而夫子所答之者,必不同于答子路者;曾子,亦由贤而近于圣之时,夫子以“吾道一以贯之”而引导之,而曾子答门人则又不同也。
【2】陈祥道先生曰:“‘中人以上’,譬则火也,其性趋上;‘中人以下’,譬则水也,其性趋下。于其趋上也,而语之以下则不仁;于其趋下也,而语之以上,则不智。”此言盖有所不妥,若易“中人以上”为“君子”、易“中人以下”为“小人”,或可以作此解。
“上”之与“下”,虽由“形而上”与“形而下”之别,但不可将两者分作两截,尤不可将两者对立。“形而下”者,非无“形而上”之“道”,只是“道”隐于“有形之器物”之中而未显;“形而上”者,并非独存于“器物”、“事务”之外而如游魂一般。
王船山先生曰:“上与非上,不可在事目上分。洒扫应对,自小学事,不在(圣人——宗来加)所语之中。岂中人以下者,便只将如何洒扫,如何应对,谆谆然语之乎?虽不可语上,亦无语下之理。若事亲事长(音掌),则尽有上在。”
又曰:“事亲事长,岂在道德性命之外?上下事两端语,实共一物。尽其事亲事长之道,须事大舜、文王始得,如何不是上?”是故,“事亲事长”,事也;“事亲事长”之方式方法,行事之路也;“事亲事长”之理,道也。知“事亲事长”之道,用以全“事亲事长”之事也。
由资质而言,人所不能及而“语之上”,犹如使幼儿行成人之事,犹如欲使鸡飞上天,故不可勉强也。由所知而言,人之所知尚浅而“语之深”,犹如树木尚未至结果之时而欲其结果也。由德行而言,人之德行未及而“语之上”,犹如初登山即欲使之陵其巅也。
孟子曰:“宋人有闵【同悯】其苗之不长(音掌)而揠(音讶)之者,芒芒【同茫】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音于)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