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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请先把诗序和诗文阅读三遍:
诗序:《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同花】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同配】耦。故序【通叙】其事以风焉。美反【同返】正,刺淫泆(音义)也。
第一章:氓(音萌)之蚩蚩(音吃),抱布(音步)贸丝。匪【同非】来贸丝,来即(音吉)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同非】我愆(音千)期,子无良媒。将(音枪)子无怒,秋以为期。
第二章:乘(音成)彼垝垣(音鬼元),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音气替)涟涟(音连)。既见复关,载(音在)笑载(音在)言。尔卜(音补)尔筮(音事),体无咎(音就)言。以尔车来,以我贿(音慧)迁。
第三章:桑之未落,其叶沃(音握)若。于嗟(音须接)鸠兮,无食桑葚(音慎)。于嗟女兮,无与士耽(音丹)。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第四章:桑之落矣,其黄而陨(音允)。自我徂(音促二声)尔 ,三岁食贫。淇水汤汤(音伤),渐(音兼)车帷裳(音围常)。女也不爽,士贰其行(音航)。士也罔(音往)极,二三其德。
第五章:三岁为(音围)妇,靡(音迷)室劳矣。夙兴(音素星)夜寐(音昧),靡(音迷)有朝(音招)矣。言既遂(音岁)矣,至于暴(音报)矣。兄弟不知,咥(音西)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音到)矣。
第六章:及尔偕(音协)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音习)则有泮。总角(音绞)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音以)焉哉。
二、题解:
上一篇《硕人》,是“闵庄姜”之诗,是“庄公惑于嬖妾”所造成的祸患;此偏《氓》,是“刺时”之诗,是“女子惑于氓”所造成的悲剧。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第一,两者都是惑于私情而不顾礼义;第二,庄公无礼,宣公荒淫,造成了众多《氓》中的悲剧。我们先来说说这个“氓”是什么意思。
首先,“氓”有“民”的意思。《毛传》和《说文解字》都直接把它解释为“君臣民”的“民”。那么,“民”又是什么意思呢?《说文解字》说:“民,众萌也。”段玉裁先生说:“萌犹懵懵无知貌也。”这也就是说,“民”就像众多刚刚发芽的小草,或者说像黎明时分虽然有点亮光却仍旧朦朦胧胧的样子。由此发挥,“君臣民”的“民”,在刚刚出生的时候,和“君臣”刚出生的时候一样,都已经具备了人所特有的善性,但是,应该是已经认识到这种善性,而且能修养扩充这种善性的人,才配在君臣的位置上;至于“庶民”,却是虽然有善性,自己并不清楚究竟什么叫做善性,也就是还处于蒙昧阶段,这就是《中庸》当中所说的“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情况,这样的人就是“民”。人世间这样的人永远都是大多数,所以,叫做“庶民”,“庶”就是“众多”的意思;因为还处于没有启蒙的蒙昧状态,所以,也叫做“黎民”。“君臣”应该对这些“民”加以启蒙,其中有能修心养性的就可以成为君子,然后可以升上君臣之位。
其次,“民”和“氓”毕竟还有不同。“氓”多了一个“亡”字,“亡”是“失去”的意思。于是,就有了至少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失去了家乡或者失去了职业,因而到处流动,甚至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另一层意思是,失去了良心,到处坑蒙拐骗,胡作非为,甚至无恶不作,这就接近我们现在所说的“流氓”这个词的意思了。总之,这个“氓”,是“民”当中不大好的人,如果说只是失去了家乡故土,失去了固定职业,基本上还算是接近中性,如果失去了良心和良知,不懂礼义廉耻,任由情感和欲望作主,甚至可能变成三心二意的人,此诗所写的“氓”就可以属于这一类人。
此诗为什么以“氓”作为题目呢?一者,意味着在当时的卫国,“氓”这一类人已经非常普遍,而不是个别的人,这正是“淫风大行”的体现。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没有礼义的教化,会导致不知礼义;风俗习惯已经失去了礼义,更会使他们无法得知礼义;在是非已经被颠倒的情况下,即使教之以礼义,他们也会抵触、反感。再者,一旦这个情况继续下去,接着而来的必然是“亡民”,也就是说,天下将会失去人类而成为动物世界,因为天地所生的人都是“天民”,动物虽然也是天地所生却不能算是“天民”,当人类都像动物一样的时候,“天民”也就不存在了。
三、诗序讲解:
《诗序》说:“《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同花】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同配】耦。故序【通叙】其事以风焉。美反【同返】正,刺淫泆(音义)也。”
所谓“刺时”,怎么理解?“刺”,就好比针灸,重一点的是刺伤,再重一点的就是刺死。针灸是因为身体有疾病,为了治病,或者是为了止血,或者是为了疏通不通畅甚至被堵塞的经脉。对于顽固不化,即将麻木不仁的人,刺伤就是一种刺激,好比用一种比较小的惩罚而使人避免受到更大的伤害。最严重的,就是对于危害他人,而又死不改悔、十恶不赦的凶恶之徒加以“刺杀”,以绝后患,除暴安良。
这个“时”,当然可以说是指一时之间的事情,比如说只是指卫宣公的时候。但是,当我们这么理解的时候,意味着此诗所针对的是历史事实之中的个案,具有值得借鉴的意义,但是,没有“经典”所独具的指导意义。中华经典来自历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章学诚先生在《文史通义》之中所说的“六经皆史”是正确的;但是,经典却绝非等同于历史,否则就不要在“经史子集”之中有一个“经部”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就必须要注意章学诚先生所说的另一句话“皆先王政教之书”。中华经典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这样可以告诉人们,经典中所说的,并非理论性的构想,不是凭借个人或集体的思考总结出来的学说主张,而是现实之中就有的,这样可以避免“摸着石头过河”,因为“摸着石头过河”就是一种试验,在试验的过程中,少不了偏颇、错误,乃至失败,往严重处说,甚至可以说是拿着自己的人生、他人的生命、国家天下的命运当试验品;另一方面,经典只是借助于历史上的人和事来载道、明道,而不是为了让后人模仿具体的人和事,因为古今中外有一个相同的道,但是,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人,都需要按照这个相同的道去处理各自不同的事,好比说,经典只是给了人们经线,但是,纬线需要人们自己去添加上去,就像织布一样,有经线再按照规则加上纬线才能织成布。
这里所说的“刺时”,确实是在讥刺卫宣公这个人,也是在讥刺卫宣公的这个时代,更为重要的是,为了指导天下人、后世的人,如何做人、为政才对,最起码是如何避免成为一个像卫宣公那样的人,如何避免卫宣公那样的时代再次出现。可是,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错误总是被不断地重复,悲剧总是不可避免的重演。人们习惯于忘记过去的伤痛,习惯于为古人担忧而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习惯于批评别人的过错而为自己的过错千方百计寻找借口,我们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习惯”呢?如果有,就尽可能地改掉吧。
“宣公之时”是一种什么情况呢?首先是“礼义消亡”。为什么会“礼义消亡”?这要从卫庄公和卫宣公说起。
卫庄公是卫宣公的父亲,在卫庄公在位的时候,就捨弃了贤淑而且貌美的卫庄姜,去宠幸溺爱年轻貌美的小妾,他不是不懂礼义,而是不顾礼义。为什么不顾礼义?因为他被私情和私欲遮住了眼睛、蒙蔽了良知,因而肆意地做着违背礼义的事情。在此情况下,卫庄公会不会教育儿子“不学礼,无以立”和“人不学,不知义”的道理呢?如果他给儿子讲了这些,儿子会更加反感,甚至厌恶、逆反,说“其身不正,虽令不行”都算是比较轻的;如果他不给儿子讲这些,儿子就会像野草一样生长,甚至像野兽一样行事。
如果说“卫庄公”的所作所为导致的是“礼义”的“日益消减”,那么,“卫宣公”的所作所为就是“礼义”的“趋于衰亡”。卫宣公比他的父亲更加肆无忌惮,而且荒淫无耻。他侵犯父亲卫庄公的小妾,夺占自己儿子的妻子,到了为私欲而乱伦的程度,完全没有了一点礼义廉耻。卫宣公已经如此荒淫无耻,他的所谓“政令”怎么能正得了臣民?他的所谓“教训言辞”怎么能使臣民信从?朝廷之中,必然有因此而劝谏卫庄公和卫宣公的,被情和欲蒙蔽了良知的卫庄公不会听从,被淫欲荒废了人心的卫宣公必然排斥,这样一来,贤人忠臣会被日益驱赶出朝廷,奸佞小人必然会被日益提拔到权势之位。荒淫的君主带着一群奸佞小人治国,庶民怎能不遭殃?民风怎能不败坏?
于是,卫国出现了“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的局面。“男女无别,遂相奔诱”是“淫风大行”的一个方面,而且是最根本的一个方面,但不是全部。“夫妇,父子,君臣”叫做“三纲”,是维系人伦的根本所在。卫庄公舍弃贤德的夫人而宠溺小妾夷姜,导致丈夫不义,妻子不贤淑,男子无夫道,女子无妇道,男女相互争权夺利,甚至相互伤害,是夫妇之道乱。卫宣公上侵父亲的小妾夷姜,下夺儿子的妻子,是父子之道乱。
为什么把“夫妇”放在“三纲”的首位呢?因为《周易·序卦传》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这里的顺序就是,天地,万物,男女,夫妇,父子,君臣,上下。从人类来说,“男女”是个人问题,“夫妇”是家庭问题。所谓“男女无别”,首先就是“男女”的道义问题。夫有夫道,妇有妇道,说的是“夫妇之道”;男健女顺,夫为妻纲,夫唱妇和,男主外而女主内,夫妇和睦而恒久,说的是“夫妇之义”。
“男女平等”是一个很让人喜欢的主张,符合道义的理解,应该是无论是男还是女,都不应该歧视、轻视、鄙视另一方,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以下做法:第一,孟子说:“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意思是说,养性而能够达到中和的人能体谅和包容不能达不到中和的人,才能出众的人能指导帮助才能平常的人。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男人要心胸开阔一点”,就像“中也养不中”;“能者多劳”,“男子汉保家卫国”就像“才也养不才”。第二,伊尹说:“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意思是说,能够已经有知有觉的人,要引导、教导、启发那些未知未觉的人。第三,强大者扶助保护弱小者。如果恃强凌弱,任凭优胜劣汰、适者生存,那就是丛林法则、禽兽之道,而不是人道。
最近百余年来,人们还把“男女平等”解释为男女有同等的工作权利,在国事和家事的决策上具有同等的权利,而且要同工同酬。为了宣传这个观念,就把数千年来的“男主外女主内”、“男耕女织”、“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大加批判,为了让大家厌恶这些“传统”,就说那是让女人“围着锅台转”,是“生孩子的工具”,是使女人“成为男人的附庸”以及“失去经济基础”的罪归祸首。于是,我们的祖先数千年都错了,数千年来的妇女都是被男人欺负、奴役的人,圣人也都成了“男权”的倡导者。可是,认真仔细地想一想就可以知到,这样一来,年老的父母无人陪伴、照顾了,尤其是生病或者生活无法自理的时候;夫妻工作一天之后,回到家都很累,尤其是做了母亲的妇女更累;有了孩子之后,无法在家照顾孩子,只能让孩子的祖辈照看,并且早早进入幼儿园,尤其是不敢、不能、不想要两个以上的孩子了;很多的夫妇,早出晚归,家庭就像一个旅馆,夫妻感情淡漠,离婚现象越来越多,尤其是婚外情也越来越多。
“遂相奔诱”,侧重说的是“男女无别”所导致的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所谓“自由恋爱”,用美色、财富、地位、情感、才能等等对另一方加以诱惑,未婚之前的私相授受、同居以及未婚先孕,在父母不同意的情况下与情人的私奔,已婚之后的婚外情,如此等等。这样一来,人们的礼义廉耻几乎完全被颠覆了,可是,人们却不以为然,自以为这是开放,是文明,是大势所趋;如果有人提出反对,反而被认为是落后、保守,于是整个社会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淫风”,而且普遍盛行起来。
“淫风大行”的结果是“华落色衰,复相弃背”。因为所有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基本上都是以年轻美貌作为前提的,就像小说、戏剧、电影、电视剧中所写的那样,男女主角都是年轻貌美的,不然都只能是配角,或者虽然爱一个人却不被那个人所爱。因色生情的婚姻,一旦年老色衰或者“审美疲劳”之后,就会导致被抛弃而另寻新欢,或者在另寻到新欢之后堂而皇之的抛弃。然而,近百余年来,西风的影响与中国固有的小人之道结合在一起,大行其道。按照当今的流行风气来说,卫宣公、卫庄公以及夷姜,都可以被美化成为“敢于冲破一切束缚,追求爱情自由的英雄”,“淫风”也可以被看作“追求人生幸福的新风尚”。在此情况下,男子有情则不顾一切地去爱某个女子,女子有情则不顾一切地去爱某个男子,“情”成了万能“通行证”,“私欲”也可以打着“情”的旗号。一旦“礼义”不允许,则斥之为“吃人的礼教”;一旦父母不允许,则斥之为“家长专制”。而且“爱情是自私的”也成为光明正大的理由,也就是说,“爱情”只是当事人双方的私事,不能辞让,不能被父母、国家、社会所影响,而且如果得不到就宁愿自己为情而死,或者双双殉情,似乎人的一生只是为了得到自己所喜欢的“这一个人”,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意义了,这是何等荒谬,却又在现实中广泛流传着。
“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意思是说,一旦被抛弃而受困了,就产生了自己后悔的情况,不得不接受丧失配偶、失去家庭的苦果。年轻男女之间的所谓“自由恋爱”,往往常见这样的后果。因为在恋爱期间,双方都力求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而有意隐藏遮掩不好的一面,乃至为了得到对方而耍一些手段;在热恋期间,乃至未婚同居的时候,双方的感情相当浓厚,对另一方的身体还有一些好奇,还有对未来夫妻生活的美好憧憬,尤其是还没有涉及到双方父母是否同意,还没有赡养老人、养育儿女、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纷扰,还没有赚钱养家的生活和工作压力,可是,一旦结婚之后,这一切都暴露了出来,双方的一切优点缺点基本上都暴露出来了,养老育儿以及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出现了,尤其是没有了当初恋爱过程中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浪漫了,这样形成的前后落差很大,由此而导致的婚姻不幸很多很多。所以,在小说、戏剧、电影、电视剧中所写的主人公,往往都是婚前的恋爱生活,而较少写婚后的情况。可是,当事人纵然后悔了,却也没有后悔药可吃。
“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泆也”,意思是说,鉴于以上所说的种种原因,所以,此诗把“氓”的所作所为,以及女主人公从婚前到婚后被抛弃的事情写出来,以便是使他人和后人明白,千万不要再造成像他们一样悲剧;此诗所赞美的是女主人公最终可以在心里返回正道上来,而对受到淫风影响而沉溺在淫风之中却不自知加以讽刺。其实,此诗并非从男女双方婚姻的得失成败而言的,而是从礼义廉耻而言的。因为一旦失去了礼义廉耻,那么,人心也就邪了,人性就被蒙蔽了,正像《红楼梦》中薛宝钗告诉林黛玉的那句话一样:戏曲小说之类的东西“最易移了人的心性”。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深深的反思、反省了呢?
四:第一章讲解:
原文:氓(音萌)之蚩蚩(音吃),抱布(音步)贸丝。匪【同非】来贸丝,来即(音吉)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同非】我愆(音千)期,子无良媒。将(音枪)子无怒,秋以为期。
我们先说第一句“氓之蚩蚩”。《毛传》说:“蚩蚩,敦厚之貌。”也就是说,有一个男子,本来是离开家乡而奔走在外的人,而且也谈不上有什么心性的修养,只是懵懵懂懂的,看上去好像是很敦厚的样子。如果说看上去不是敦厚的样子,恐怕这位女子一开始就未必动情;一开始就不动情,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因为他没有礼义教化,所以,他自身也是受害者。再说,这样一个懵懵懂懂的年轻人,自以为已经长大而且有自己的思想了,其实还很不成熟,充满了变数,诗中的这位女子也是如此。所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是对年轻男女负责任的做法,而且能保证“发乎情,止乎礼义”,可以最大可能地避免看错人,而且能避免使男女陷入情感之中,而因为出现变数而痛苦不堪。婚姻,是夫妇的一种责任和义务,有感情只能说是锦上添花,即使不能添花而只有“锦”也相当好。
再说第二句“抱布贸丝”。《毛传》说:“布,币也。”不过当时所谓的“币”不是后世所谓“货币”,而是丝麻所织成的布帛之类的货物。“贸”这个字,我们现在一般都是和“易”字联系在一起使用,在这里是“以物换物”的意思。如果把“贸易”两个字分开来细说,那么,“贸”应该是拿着“贝”来买东西以便于生活和生产,“易”应该是“以物换物”而“互通有无”,但是,在这里可以说是“贸易”两个字通用而没有加以分别。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那位男子抱着布匹,前来换取这位女子的蚕丝。从“贸易”这两个字来说,都是为了生活和生产的,而不是纯粹为了谋利的,与“买卖”这个词不同,所以说,“商人谋利”是不符合中华传统的,“士农工商”都是为了利益人生,都要合乎正道,所以,不需要专门弄出来一个“儒商”的称号出来。
第三四句是“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匪”是“非”的通假字,“即”是“就”的意思,亦即“接近”。此句的意思是说,“氓”前来与这位女子换丝,只是为了接近女子,换丝不是他的目的;他要借助这种方式,来谋求得到这位女子为妻。这个过程中必然有“诱惑”,不需要先禀告父母,更不用媒妁。“氓”的这种做法,在“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的时代看来,似乎很正常,与我们今天所谓的“自由恋爱”方式没有两样:因为喜爱,所以主动接近;不需要任何媒人,也不需要父母的认可,男女之间就直接谋求成为夫妇。可谓心中只有所爱之人,而无父母、礼义,更没有家国天下的责任心。
第五六句是“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意思是说,女主人公送那位男子渡过了淇水,一直送到了“顿丘”那个地方。由此可以推想,那位貌似敦厚的男子应该是因为女主人公的美貌而动心,所以才会耍了一番心计,说了一番甜言蜜语,哄得女主人公动情了;女主人公之所以能动情,应该是那位男子也生长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而且还善于哄女孩子欢欣,要不然也难以“一见钟情”而轻易答应。为什么说是“一见钟情”呢?因为这位男子如果早就与女主人公相识,也不必假借用布帛换取蚕丝这种方式来有意接近女主人公了;如果女主人公没有动情,也就不会把这位男子一直送过河而到顿丘了。这一对男女的邂逅相遇就如此,既没有跟父母禀告,更没有请媒妁说媒,就轻易地接受了对方,这也正是“淫风大行”的表现,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
第七八句是“匪我愆期,子无良媒”。“愆”是拖延的意思。结合此诗后面的内容,可以推断此句的意思是说,在女主人公送“氓”到顿丘的时候,或者是离开之后在彼此通信或者再次见面的时候,一定是“氓”想要在当年仲夏的时候再见面;女主人公毕竟还要保持一点矜持,也不想完全失去礼义,所以,期望“氓”能够兼顾“媒妁之言”的礼仪,而不同意直接嫁给“氓”,否则就真是“私奔”了;但是,男子却因此而责怪女子故意拖延时间,女主人公告诉那个“氓”说,不是我要拖延婚期,而是因为你没有好媒人;从“子无良媒”的“良媒”来推断,也许是“氓”随便找了一个媒人来说媒,但是,女主人公的父母不同意,如果是这样,也就意味着“氓”和女主人公都已经私定终身了,才找媒人来说亲,相当于把这个婚姻强加于父母,女主人公也根本不想听从父母的反对意见,而一定要嫁给这个“氓”。在“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的情况下,为了“情”能不顾父母、社会、礼义的任何“束缚”,甚至为了“情”而不惜一死,才是“有真情”,其实也就是“自私自利”的表现。
这一章的最后两句是“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将”是“请求”、“希望”的意思。此句的意思是说,女主人公看到“氓”生气了,于是就告诉“氓”说,请你不要发怒,就按照你的意思,以秋季作为“婚期”吧。从这里来看,还没有等到结婚,“氓”就为了婚期而对女主人发怒,说明了他不仅没有心性的修养,没有对女主人公的温柔体贴,而且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得到女主人公这个人,所谓的“一见钟情”根本就不是“真情”,而且还要女主人公因为他而不要管她的父母是否同意。当一个男子或女子为了得到对方而劝说对方不顾父母反对的时候,意味着这个人不仅没有礼义,而且是不孝,必然是一个极端自私自利而靠不住的人;现在劝对方为了二人的所谓“幸福爱情”放弃父母,那么,有朝一日对方妨碍或不利于自己的时候也很可能会放弃对方。女主人公未来的悲剧,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但是,女主人公还不自知。
五、第二章讲解:
原文:乘(音成)彼垝垣(音鬼元),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音气替)涟涟(音连)。既见复关,载(音在)笑载(音在)言。尔卜(音补)尔筮(音事),体无咎(音就)言。以尔车来,以我贿(音慧)迁。
第一二句是“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乘”是“攀登”的意思,“垝垣”是指即将坍塌的土墙。“复关”是靠近“氓”居住地的一个关口,实际上女主人公远望的地方是“复关”,却是希望“氓”出现在那里。此句的意思是说,女主人公陷入了情感之中,把自己的一切幸福都寄托在嫁给“氓”以后的日子上了,所以,时不时地就攀登上她家附近即将坍塌的土墙,一次一次地眺望着复关那个方向,盼着从那个关口看到“氓”的身影。确实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可想而知,一次次地盼望,所得到的是一次次地失望,犹如“过尽千帆皆不是”。
第三四句是“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泣”是小声或者不出声的哭泣,“涕”是指流眼泪,在文言文中,“涕”不是指“鼻涕”,“泗”才是“鼻涕”的意思。“涟涟”是泪水接连不断的样子。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女主人公深深地陷入了“私情”之中,一心所想的就是那位“氓”,就是自己的“出嫁”,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不用管了;因为一次次地眺望复关却不见人影,而唯恐“氓”已经抛弃了她,所以,眼泪接连不断地流了下来。这不仅仅是相思病,而且也是担忧和恐惧。这样还没有成熟的小小年纪,撇开父母而去“自由恋爱”,其中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变数,而且初恋的成功率并不高,但是,初恋失败之后,有多少对人生,对一切都失去了热情,觉得整个世界都黑暗了的人有多少?为此而伤害自己或伤害对方的人有多少?为此而与父母反目成仇的有多少?为此而再也不相信所谓“爱情”的有多少?所以我们说,提倡和赞美这种“自由恋爱”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第五六句是“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既见复关”是说,女主人公在复关的关口看到了“氓”以后;这里的“载”字,是“则”的意思。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女主人公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盼望和失望,可谓望眼欲穿,然后,终于在复关的关口看见了“氓”的身影,终于露出了笑脸;当面见到“氓”之后,就有说不完的话了。由此可见,这位女子用情之专。用情之专不是错误,错误在于只知有情而不知有礼,只知有“氓”而不知有父母、家国。陷入情感越深,似乎越幸福,但是,一旦被欺骗或者被抛弃,痛苦和打击就会越大,因此而痛不欲生的也不在少数。婚姻之中,这样的“私情”是靠不住的,因为这种“私情”是建立在依赖对方的前提之上的,所依赖的东西在自身之外,所以,在能够得到所依赖的东西的时候就会有说有笑,一旦失去了所依赖的东西就会又哭又闹,甚至痛不欲生,可是,谁能保证这种外在的依赖能靠得住呢?
第七八句是“尔卜尔筮,体无咎言”。“尔”是指从女主人公口中所说的“氓”。“卜”和“筮”是不同的,“卜”是指用龟甲或动物的骨头推断吉凶,或者做出决策;具体方法是,事先选择好龟甲或兽骨,根据所要推断的事情选定它上面的区域,然后用一个东西在上面烫,这样就会在上面出现裂纹,这个裂纹的样子叫做“兆”,根据这个“兆”的情况加以推断或决策。“筮”是用五十根蓍草,通过比较复杂的演算,根据演算的结果得到一个六爻的卦象,这个卦象叫做“体”,根据所得到的卦象来推断或决策。“咎”是不详而有难的意思。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女主人公说,你说你当初既请人用龟甲占卜了,又请人用蓍草算卦了,而且还说所得到的结果都是大吉大利。当然,女主人公当初听到“氓”这么说的时候是完全相信的,然后就私自决定嫁给“氓”。其实,从这两句的说法就可以推断,这个“氓”根本就是在说谎,因为用龟甲占卜不是一般人所该用的,一般也用不起,而且也用不着既占卜又算卦,所谓的“体无咎言”当然也是欺骗女主人公的谎话。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这位“氓”的做法,就属于“巧言令色”,可是,这样的谎话却很容易让人受骗,尤其是在人陷入某种情感或期望很高的时候。
这一章的最后两句是“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以”是“把”或者“用”的意思;“贿”是指财物,相当于嫁妆,不是现在所说的“贿赂”,表示“贿赂”的时候是用“赇”这个字。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女主人公回忆说,当时我就相信了你的谎话,就答应了嫁给你了,让你把你的车赶过来,把我的嫁妆拉到你家去了。当然,接着也就意味着“氓”的诱婚、骗婚成功了,悲剧已经潜伏在其中了。没有德行的人,平时没有事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一旦遇到事情,就会不顾礼义廉耻而坑蒙拐骗;当一个国家或一个时代,政令不正,教化不善的时候,淫风就会逐渐猖獗而成为普遍风气,像这个“氓”一样,甚至比这个“氓”还缺德邪恶的人会有多少?像这位女主人公一样的受害者会有多少?一旦人类失去了良心,必然祸国殃民、败坏天下!
六、第三章讲解:
原文:桑之未落,其叶沃(音握)若。于嗟(音须接)鸠兮,无食桑葚(音慎)。于嗟女兮,无与士耽(音丹)。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第一二句是“桑之未落,其叶沃若”。这里所说的“桑”是指桑椹,而不是桑树,所以,“未落”所指的是桑椹还没有落地的时候。为什么这里用桑来说事呢?因为此诗是从女子的口吻来写的,采桑养蚕是女子的事情,桑树又是栽种在家宅周围的,所以,是女子非常熟悉而又常见的。“桑之未落”,指的是女子还没有出嫁的少女之时,也可以说是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其叶沃若”的意思是说,桑树的叶子水灵而且柔嫩,适合采摘用来养蚕,而且也很美丽可爱,这里是用来比喻少女的美丽可爱,容易被人喜爱。美丽可爱不是罪过,但是,如果凭借自己年轻貌美而想要诱惑男子,或者男子被女子的年轻美貌所诱惑,那就是悲剧了。如何避免悲剧呢?在于及早知晓礼义,注重修养;“窈窕淑女”是“端庄可敬”的,而不是“美丽可爱”的;君子所侧重的是女子的知书达礼、温柔贤淑、端庄可敬,小人往往侧重的是女子的年轻貌美,所以,凭借年轻貌美而想要得到男子的喜爱,或者去诱惑男子,也就是“色衰被弃”,是自己的不自重,乃至是“冶容诲淫”。可是,现在这种风气非常普遍而且强盛。
第三四句是“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相当于“吁嗟”,表示叹息之声。《毛传》说:“鸠,鶻(音古二声)鸠也。食桑椹过则醉而伤其性。”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可叹“鸠”这种鸟,如果吃得桑椹过多就会像喝醉了酒一样失去本性,偏偏它就喜欢吃桑椹,所以劝说它不要吃桑椹。这里是用“鸠”来说女子;用“桑椹”来说私情,女主人公借此告诉天下女子,不要陷入私情之中,甚至不要自己去追求所谓的“自由恋爱”,要听父母之命,要缔结婚姻也一定要通过媒妁之言,否则,会被私情所左右而蒙蔽了自己的心性。
第五六句是“于嗟女兮,无与士耽”。这里的“女”,指的是少女;“士”是指男子。《毛传》说:“耽,乐也。女与士耽则伤礼义。”也就是说,“耽”是因为感知到外在人物、事物的美好而由此得到快乐。为什么说“女与士耽则伤礼义”呢?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因为女子往往侧重于情感而被情感所左右,从而不顾礼义廉耻;小人往往侧重于利害而被利害所左右,从而不顾仁义道德;女子侧重于情感,所以,男子一旦与女子过分亲密,往往会使女子因为情感而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一旦有意疏远,又往往会使女子因为情感而产生怨恨,所以应该“男女授受不亲”,不要故意亲近也不要故意疏远,而是要自己守住礼义,当然,“窈窕淑女”则不然;小人侧重于利害,所以,君子一旦与小人过分亲密,往往使小人为了趋利避害而总想讨好、巴结;一旦有意疏远,又往往使小人怨恨君子没有人情味、无利可图,君子“忠恕”而已。此诗这两句的意思是,女主人公真心诚意地告诫天下少女,注重“男女之大防”,不要贪求与男子的情爱之乐,不要萌生私情,一旦贪求这种情爱之乐,就会伤害礼义,从而只顾情爱而不顾礼义。
这一章的最后四句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其中的“说”字,《毛传》无注解,应当按照“说”的本字理解,《毛诗郑笺》解释为“解脱”,虽然也讲得通,但是,我们这里不采纳。这四句的意思是说,男子如果贪求情爱之乐,还可以请媒人去说亲,或者向别人诉说,毕竟男子是婚姻中求婚的一方,而且男子向别人诉说此事也不是害羞的事情;但是,女子如果贪求情爱之乐,却不能请媒去说,或者向别人诉说,而是只能等待媒人前来,而且女子对此事羞于启齿。其实,无论男女,都不应该贪求情爱之乐,而应该遵循礼义而行。男子虽然可以派媒妁到女家提亲,但是,女家未必能答应;女子虽然可以同意或拒绝媒妁来提亲,但是,没有人来提亲就一切无从谈起;而且无论是男是女,是否对婚姻之事羞于启齿,都应该交给父母去办,由父母请媒妁,按照结婚的礼仪去说媒;当然,父母应该征求一下子女是否同意,而不应该根本不顾子女的是否同意而强加于子女;如果父母是出于某种不正当的原因而强迫子女接受,那就另当别论了。
七、第四章讲解:
原文:桑之落矣,其黄而陨(音允)。自我徂(音促二声)尔 ,三岁食贫。淇水汤汤(音伤),渐(音兼)车帷裳(音围常)。女也不爽,士贰其行(音航)。士也罔(音往)极,二三其德。
第一二句是“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说的意思是,桑葚成熟了,落地了以后,桑树的叶子也就逐渐变得枯黄,然后飘落了。从养蚕的角度来说,到了这个时候,桑叶老了,就不能采来养蚕了。
那位懵懵懂懂,不顾礼义的“氓”,能打着用布帛来换蚕丝的旗号跟女主人公套近乎,首要的前提是被女主人公的年轻貌美所吸引;女主人公能那么容易同意,并且迅速地陷入了那位“氓”的所谓“爱情”之中,一方面不能排除那位“氓”的俊美与帅气,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她自己内心也有吸引他人或者愿意被人喜爱的心愿。
真一道子先生曾经跟我说过:“淑女,不应该是让人觉得可爱,而是让人觉得可敬。”我想,可爱,应该是美丽可人,让人一见就产生想要得到的情感欲望,甚至让人因此而产生梦寐以求的相思病、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痴狂;可敬,则应该是矜持端庄,落落大方,令人有一种“可以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意念。可是,在“礼义消亡”的情况下,追求“可爱”的人越来越多,追求“可敬”的人越来越少。在女子追求吸引男人注意、注重回头率的时候,其心态已经开始趋向青楼女子的招客,君子或许避而远之,或许嗤之以鼻,由此可知被招来的会是什么人了。当追求自己的“可爱”和追求“可爱的人”成为一种风气的时候,“可敬的人”就只能“却在灯火阑珊处”了。
范必萱女士曾经跟我说过,她看到一个姑娘上班的时候穿的衣服很吸引人,现在被称为“性感”,因为是同事,就跟那位姑娘说了几句话,建议她上班时间不要穿女人味十足的服装,可是,人家不以为然,还有点不高兴。范女士跟我说,按说上班是作为一个工作人员上班的,不是作为一个女人来上班的。过了几天,那位姑娘就主动来找范女士表示感谢了,范女士一看,她的服装已经是朴素端庄的正装了。那位姑娘在那几天里究竟遇到了什么,我们就不去猜测了。
美貌,不是人人都有的;拥有美貌的人,也许因此得到幸福,也许因此而招来不幸。但是,无论是否拥有美貌,端庄而有礼义,都是作为一个人的“标志”。
《氓》的女主人公最终的悲剧,其实在“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的时候就已经开演了。上一章的“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意味着女主人公的年轻美丽,使那位“氓”想要得到女主人公成为他的人,就像春蚕要吃掉柔嫩的桑叶一样。“氓”像春蚕,女主人公像“桑叶”,不好的或者变老的桑叶,蚕是不会吃的。大家可能都知到,贾宝玉对女孩子那种如痴如醉的喜爱,但是,他只是喜欢年轻女孩,对于年长的、年老的都不会喜欢,他说过:“女孩儿未出嫁, 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任何人对美丽都是喜欢的,对老丑都不喜欢,但是,有修养的人不会因此而被左右。同样道理,婚姻的稳定,靠得住的是人的礼义,没有礼义的情感是靠不住的。
当一个人因为喜欢另一个人就只想把他归为己有,甚至不达目的不罢休,或者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时候,也就已经预示着危机的存在了。有什么危机呢?或者会强迫别人爱自己,别人不爱就产生怨恨甚至仇恨,有的人因此而去伤害甚至杀害对方;或者会遇到谁反对和阻碍了他,就把谁当成敌人,甚至跟父母反目为仇,为此而杀害父母的也不是没有;或者会因此而感觉失去了生活的意义,感觉整个世界都黑暗了,为此而一病不起,为此而自残的、寻短见的也有。所以,《诗经》之中,有关于“婚姻”的诗作,没有“自由恋爱”的诗作,或者说根本没有如今所谓的“爱情诗”。近百余年来,我们把其中的一些诗定性为“爱情诗”,是为了宣传“自由恋爱”造舆论,而且这种舆论已经很成功得普及了,深入人们的意识之中了,所以,听到我讲的这些话,可能会产生一些本能的排斥或否定,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能不这么讲。
刚才我们说过,春蚕爱吃柔嫩的桑叶,桑叶变老变黄就不会再吃,这是蚕的本能。人喜欢年轻漂亮的,不喜欢年老丑陋的,这也是本能的反应,但是,人总不能活得像蚕一样,被本能控制了自己。孟子说过,人的眼睛、耳朵、口舌、鼻子都有感知能力,但如何节制、对待这些感知,需要的是我们的心。也就是说,需要用我们的心去应对这些感知,却不能被这些感知牵着鼻子走,否则就是五官役使了我们的心,就是臣民控制了君主。何况,即使人生百年,年轻漂亮的时间很短暂;古今中外的人无数,年轻漂亮的人有多少呢?所以,凭借美貌,凭借情感,来维持婚姻,是非常靠不住的。
第三四句是“自我徂尔,三岁食贫”。其中的“徂”是“前往”,不过,从其中有一个“且”字来看,还有“往高处走”、“往好处走”的涵义。所以,“自我徂尔”的意思虽然指的是“出嫁”,但是,意味着女主人公当初以为,嫁给了这个“氓”就会得到幸福美好的生活,好比攀登上了一个风景无比美好的山峰。这种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是人之常情,无可非议。但是,其中并非没有问题。
问题何在?婚姻不是仅仅要“同甘”,更重要的却是“共苦”;不是仅仅有“蜜月”,更有漫长的而且饱含酸甜苦辣咸的普通生活;不仅仅仅希望幸福美满,更重要的是在两人或家族出现冲突或艰难危险的时候是否能继续走下去。这一点,在西方的婚礼中牧师对新婚男女的话很好:“无论贫穷、疾病、困难、痛苦,富有、健康、快乐、幸福,你都愿意对你眼前这个人不离不弃、一生一世爱护他吗?”因为在“富有、健康、快乐、幸福”的时候能爱护对方比较容易,在“贫穷、疾病、困难、痛苦”的时候能依然爱护对方,才是真正靠得住的婚姻。如果结婚是为了享福,那么,到了共患难的时候就难以保证“不离不弃、一生一世”,夫妻是要“白头偕老”的呀!
接下来说的“三岁食贫”,所说的是自从结婚开始,三年来就一直过着贫苦的生活。那么,这位女主人公不能说没有失望,不能说没有抱怨,当然了,表面意思是说那位“氓”欺骗了她,更多的则是在欺负她。为什么呢?“氓”能够“抱布贸丝”,而且当初能让女主人公看上他,就不会是非常贫穷的家庭,至少不会缺吃少穿,而应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贩家庭。一方面,女主人公当初的期望没有得到满足,表明她就像莫泊桑小说《项链》里面的马蒂尔德一样有虚荣心。不过,被“氓”欺负,是她最主要的问题。
欺软怕硬、恃强凌弱、欺负妻子、重男轻女的男人,把结婚看成“嫁汉吃饭”,在出嫁的时候把幸福富有寄托在丈夫身上,嫌贫爱富的女人,都必然是自私自利、不顾礼义的人。这样的人,古今中外都会有;在天下有道的时候,有礼义教化,有政令赏罚,这样的人会少一些;在天下无道的时候,礼义消亡,政令昏乱,这样的人就会多一些。这首诗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是“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的状态下的普通人,说它们邪恶则有些过分,说它们可怜可恨也不是没有理由;当时必然有确实邪恶之人,确实有可怜可恨之人,只是《诗经》不是小说戏曲,所以,不求奇尚异。但是,无论是谁,自己不学习礼义,不接受教化,不修养身心,那是自己导致了悲剧人生;一个时代,缺乏教化,政令不正,君臣皆行小人之道乃至丛林之道,利诱、欺骗、胁迫庶民,那是君主导致了一个时代所有人的悲剧。可叹的是,这样的悲剧一直在不断重演,而且总是在欣赏着别人的悲剧过程,却忘记了自己也许就在这样的过程之中。学习过这首《氓》的人已经不计其数,有多少人曾经想过自己如何避免成为诗中的男女主人公呢?
第五六句是“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淇水,是河南省内的一条河流的名称。“汤汤”是水势很大的样子。水势很大,为什么用“汤汤”这两个字呢?“汤”的本义是“烧开而滚烫的水”,水势很大的时候,就会像沸腾的开水一样波涛滚滚,人在这样的河水之中,当然充满了危险,而且不仅有可能被淹死,而且还可能好像会被烫死,过河的时候必须小心谨慎。这一句的意思之中,似乎暗含着一种预兆,预示着他们的这种婚姻有危险。这个危险,源于他们在礼义方面的缺失。
从婚礼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六礼”来说,它是用来维护夫妻和家庭秩序的,婚姻之义更是如此。《礼记·昏义》一开头就说:“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婚礼的作用,在于将要合成夫妻两家的友爱,对上来说,由此可以使宗庙祭祀祖先延续不断,对下来说,由此可以使后代子孙繁衍无穷,所以,君子对婚礼格外重视。”
对婚礼的重视,不是空口说说就算了,而是要落实在具体过程之中。所以,婚礼的整个过程,包括六项礼节。第一叫做纳采,具体做法是,男家派遣德高望重的人当作媒妁,代表主人郑重地向女家求婚;然后,女家的父母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接纳,并且把决定告知等候在外面的媒妁。第二叫做问名。具体做法是,在女家已经表示接受之后,媒妁再登上大堂,请问女子的姓名,以便回去请人查看是否可以合婚。第三叫做纳吉,具体做法是,男家父母拿着女子的姓名,到家庙里看看合婚的吉凶,如果吉祥合宜,就派媒妁去告知女家。第四叫做纳征,具体做法是,媒妁带着聘礼前往女家,告知纳吉的结果,看看女家是否有疑问或变化。第五叫做请期,具体做法是,男家派媒妁到女家,提出婚嫁的日期,然后由女家做出最终决定。第六叫做亲迎,具体做法是,无论男方家庭尊卑、贵贱、贫富,要成婚的男子都要亲自到女家迎接新娘子。可是,此诗之中的两位主人公,在“纳采”的时候就已经不合礼义,意味着对婚礼并不重视,所重视的只是男子自己娶妻、女子自己出嫁的事。
人们往往对预兆并不重视,更不用说“防患于未然”了。接下来的一句是“渐车帷裳”,意味着悲剧已经露出了苗头,应该“防微杜渐”了,可是,人们也很容易忽略最初的苗头。“渐”在这里是“浸泽”的意思。为什么不用“溅”这个词呢?因为这个词是一下子就被打湿了,“逐渐”的“渐”却是渐渐地被打湿。“帷”是指车的上部四周的帷幕,“裳”是指帷幕垂在车下部的东西。淇水如此汹涌澎湃,在过河的时候,把车子的帷裳都逐渐打湿了,表面意思是说路途艰险,实际的寓意是说女主人公是在冒险出嫁,而且出嫁成婚本身就是在冒险。这么说,不是占卜算卦,而是要标明“不顾礼义的婚姻,本身就是在冒险”,但是,女主人公此时没有任何犹豫,悲剧已经出现了才有后悔之意。可是,人生无法再来,后悔终究无用。
第七八句是“女也不爽,士贰其行”。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女主人公自己不曾有什么差错,那位“氓”的行为却前后不一。解说这首诗的人,往往都认可了“女也不爽”,而把批判的目标完全对准了“士贰其行”,于是,把这首诗归入了如今所谓的“弃妇诗”一类之中。这种做法,一方面是为了把“中国古代的妇女地位低下”这个时代观念落实到解读《诗经》之中,另一方面是相当于在听讼断案的时候只听一面之词。世俗社会的事实之中,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会有男人疼爱女人、女人疼爱男人的家庭,也有男人欺凌女人、女人欺凌男人的家庭,如果“六经”和“四书”有欺凌女人的主张,那也就不是天地之道、圣贤君子之道的载体了。审判任何案件,审判官都不应该只听一面之词就断案,尤其是“夫妻之间的家务事”。
女主人公真的没有差错吗?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在礼义方面并不十分重视的情况下,尤其是在“礼义消亡”的局势下,一个人自认为没有差错,也许就是自己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没有令人不齿的行为,比如说,没有打婆婆、骂公公,没有偷情、出轨,能守住这样的底限,就可以算是“女也不爽”了。然而,女主人公前前后后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否符合礼义呢?恐怕不能说符合。
当然,女主人公能这样的“不爽”,是为了突出“士贰其行”。当一个人自认为“不爽”,而去责怪配偶的时候,那么,这对夫妻也就会越来越没有好日子过,能做到不离婚就算不错的了。因为这样必然产生怨气,怨气不断加重就会变成戾气,戾气会使人变得脾气暴躁,脾气暴躁则既伤自己又伤别人。当两个人之间,彼此相互指责对方不善的时候,就是打仗;彼此反思自己做得不善的时候,就是修养。可是,人们往往习惯于指责对方的不善,所以,才没有君子淑女之德。
“士贰其行”,有前后不一的意思,也有走上了岔道、邪路的意思。
从前后不一来说,意味着婚前所说的和婚后所做的不一致。这是“自由恋爱”常常出现的问题。“氓”的做法,像是“恋爱”,但又不是“恋爱”;女主人公却是在“恋爱”。婚前的“恋爱”,往往是单纯的,即使不单纯,也会尽可能突出自己的优点和优势,尽可能隐藏自己的缺点和劣势;往往追求浪漫或者憧憬未来的浪漫,单纯恋爱的男子往往会有海誓山盟、美好许愿,本来就不单纯的就更会用甜言蜜语、花言巧语、百般献殷勤而把女子骗到手。可是,一旦结婚之后,男女的一切都呈现出来了,当初的新鲜感也逐渐降低甚至厌烦了,种种生活琐事都摆在面前了,于是,前后对比起来,就会发现男子变心了,至少感觉不像以前那样爱自己了。感情如果提前透支了,总归是要还账的;当初耍尽手段欺骗来的,总归是会露馅的。
从走上岔道、邪路来说,意味着本来觉得“氓”还是不错的一个人,结果在婚后发现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在“礼义消亡”的情况下,或者是一个人自己心里“礼义消亡”的时候,往往为了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人或物,就极尽伪装和心计,把自己打扮得比好人还像好人,一旦达到目的以后,不原形毕露是不可能的。对于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女来说,单独解决自己的感情和婚姻问题,往往是难以辨别清楚这些的,所以,让他们自己早早地去独立解决关系到两姓之家、祖先后代、双方终生的大事,貌似很好,却可以说是最不负责任的做法。当然,这是“自由”的必然,因为“自由”意味着“自己由着自己的意愿去做,结果无论是苦是甜也全由自己承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尽最大可能避免这样的问题,可是,舆论已经形成而且普遍深入人心之后,人们一看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八个字就会立刻产生排斥和否定的心理。毁也容易立也难,死也容易生也难,败也容易成也难。君子知难而进。
这一章的最后两句是“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罔”是“无”的意思。“极”是什么意思呢?《毛传》说:“极,中也。”这个注解很深奥,因为涉及到“中庸”的“中”字。“中庸”的“中”有什么深奥的呢?因为这个“中”是从众人所未知未见的“性”来说的。说“修身”还比较容易理解,说“修心”就比较难理解,说“养性”就更难理解了。当然,女主人公所说的“极”,并非从“性”来说,但是,读经解经就不能不说到“性”上,否则,不足以显示出“经”所载的道义。女主人公能说出“士也罔极”这句话,就像《周易·系辞传》所说“百姓日用而不知”一样,虽然“不知”却在“日用”。那么,女主人公所说的“极”怎么解释呢?我们可以从“性”外化出来的“准则”、“原则”来解释。也就是说,女主人公认为,“氓”在婚后,说话做事根本就没有准则。不修心,不养性,不知礼义,当然没有准则。
“二三其德”是什么意思呢?准则是一定的,就像两点之间的线段只能有一条。一个人的“德”,有来自先天的“善性”,如果一个人在出生以后,所学所得的,都是修心养性之道,那么,他的心里所得到的就只是“一德”;所言所行的,都符合“善性”,那么,他的言行就都是符合“一德”的。“二三其德”唯独没有“一”,也就意味着他心中所得到的,所说所做的,都是不合乎“善性”的旁门左道或歪门邪道。不学正道,不修养心性的人,即使想要避免,恐怕都很难,更不用说根本就不想学甚至“闻道而大笑之”的人了。
八、第五章讲解:
原文:三岁为(音围)妇,靡(音迷)室劳矣。夙兴(音素星)夜寐(音昧),靡(音迷)有朝(音招)矣。言既遂(音岁)矣,至于暴(音报)矣。兄弟不知,咥(音西)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音到)矣。
第一二句是“三岁为妇,靡室劳矣”。这两句的意思是说,自从结婚三年以来,我作为一个媳妇,没有埋怨过家务事多么劳苦。这么说的时候,让人感觉到女主人公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好媳妇。然而,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之中,家务事本来就是妻子的本分本职,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如果说妻子认为家务事太劳苦了,那么,丈夫在外面或者耕田种地,或者从工从商,或者从政做官,或者保家卫国,或者除暴安良就不劳苦吗?其实,“男主外,女主内”,是把危险、辛苦、艰难的事情让男人去做,而且有修养的男人也并不以为这么做有什么功德可言,而是认为男女之间本来就应该这样分工。所以,“三岁为妇,靡室劳矣”,本来就是“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没有什么功德可言,而且做得究竟好不好还不一定呢。女主人公把这个话说出来,本身也意味着修养不够,也谈不上明白礼义,好像是在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为这个你也不应该对我这样对待。”可是,无论男女,像女主人公这么想、这么说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在夫妻吵架的时候,却不知这么说更能激化夫妻间的冲突和不满。
第三四句是“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夙兴”是很早就起来的意思,“夜寐”是很晚才睡觉的意思,“朝”相当于说“一日”。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在这三年来,我早起晚睡,没有一天不是如此。这是女主人公强调自己的辛苦,说自己早睡晚起,可是,为什么早睡晚起呢?如果没有家务事该做,也不至于如此吧?尤其是,如果妻子拿这个说事,那么,丈夫说自己早出晚归,冒着风吹日晒、四处奔波不定,甚至冒着生死危险,难道不比你更辛苦吗?这样也就是夫妻吵架了。所以,夫妻之间,各自标榜自己多辛苦,就不可能夫妻和睦,而且非常容易争吵起来。妻子的辛苦不是为了丈夫,丈夫的辛苦也不是为了妻子,夫妻的辛苦都是为了这个家,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有什么可标榜的呢?
第五六句是“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这里的“言”,指的是女主人公自己。大概是因为说话必然出于自己的口,所以能用来表示“我”。“既遂”,指的是我三年以来这么长久地按照你的意愿满足你的要求。“暴”,是指脾气变得暴躁了,甚至变得暴力了。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我告诉你,这三年以来,我一直都顺从你的心愿,按照你的要求做事,事事顺着你,结果到了现在,你竟然越来越暴躁,甚至对我动用暴力了。
我们先说这个“遂”字的意思。《周易》当中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又说“乾健坤顺”,可是,无论男女,都应该有健也有顺,只不过是男子以健为主,女子以顺为主;更重要的是,顺也不是世俗所理解的顺从他人,而最主要的是顺从自己的本性,顺从礼义。如果一个臣子不分是非善恶地顺从君主,该劝谏的也不劝谏,这不叫“忠”;如果一个做儿女的不分是非善恶地顺从父母,该劝谏的也不劝谏,这不叫“孝”;同样道理,如果一个妻子不分是非善恶地顺从丈夫,该劝谏的也不劝谏,这样的妻子是个合格的妻子吗?所以,女主人公的这个说法,也不合礼义,而且自己还以为自己做得这么好,丈夫就不应该对她发脾气,更不应该对她用暴力。女主人公最终的悲剧,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原因呢?
韩愈先生说:“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也就是说,君子以仁义为准则,说出来的话都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妻子也会相敬如宾。没有君子修养的人,或许自己高兴的时候就说话甜如蜜,自己不高兴的时候就说话尖如刀。女主人公缺乏礼义的修养,这位“氓”更缺乏礼义修养,再加上他们从婚前的行为开始就违背了礼义,而且是因貌生情、因情成婚,所以,一旦色貌不再使“氓”动情,那么,接下来“氓”因此而“至于暴矣”就是必然的事情了。内心缺乏礼义修养,言行不遵循礼义,结果怎么能好的了呢?
第七八句是“兄弟不知,咥其笑矣”。这里的“兄弟”,说的是女主人公娘家的兄弟。“不知”,说的是不知女主人公婚后的情况。“咥”是带有讥讽意意味的哈哈大笑。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女主人公的娘家兄弟们,不知她婚后的情况,见到她之后都带有讥讽意味地哈哈大笑。
从“兄弟不知”来说,女主人公的做法是可取的,也就是说,她没有把自己的不幸告诉娘家人,更没有想让娘家人来为她出头。因为如果一个人习惯于依赖别人,就永远没有自立的时候;如果一个女子结婚之后习惯于依赖娘家兄弟,夫妻关系可能会更糟。不过,女主人公为什么不告诉她的娘家兄弟,究竟是懂得这个道理呢,还是出于怕让兄弟笑话呢,那就不得而知了,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女主人公的娘家兄弟为什么哈哈大笑,而且带有讥讽意味呢?虽然女主人公不说,却不等于她的兄弟们不知内情,但是,已经知到内情之后,他们考虑到到处是女主人公自己选的丈夫,事先没有询问父母,也不征求兄弟们的意见,私自就决定嫁给那个人了,现在的结果就只能是“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这是“自由”的苦酒,关我们什么事?现在这个样的情况,都只能怪你自己。
那么,她的娘家兄弟是否应该讥笑呢?不应该。虽然女子出嫁之后不应该依赖娘家人,但是,娘家人却不能不关心出嫁的女子。当兄弟的,竟然看着姐姐或者妹妹的不幸,就像旁观者一样看热闹,甚至像看电视剧里的悲剧一样哈哈大笑,实在太没有亲情了。这样一个没有一点亲情的家庭,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家庭,同样是一个悲剧。这个悲剧的存在,岂不也是“礼义消亡”的表现吗?
这一章的最后两句是“静言思之,躬自悼矣”。这里的“悼”,是感伤的意思。这两句的意思是说,静下心来,我自己思前想后,只能自己为自己而感伤了。这也就是说,女主人公自己接受了这杯苦酒,自己吃了这个苦果,似乎是要“自作自受”而不怨她娘家兄弟。
可是,她就像给自己致悼词一样所感伤的是什么呢?恐怕不是悔恨当初不顾礼义的“自由恋爱”而成婚,而是感伤她竟然遇到了这么一个没有准则、虚伪善变、缺德残暴的男人,要不然我怎么会有这样的不幸呢?这意味着女主人公还是把一切罪责推给了那个“氓”,而不是“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的自我反思。女主人为什么会这样想?从这首诗来说,还应该说是因为“礼义消亡”而不知礼义或不顾礼义。如果扩展开来说,如果是天下有道的时候,则是因为个人的修养不足,或者家教不好。
九、第六章的讲解:
原文:及尔偕(音协)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音习)则有泮。总角(音绞)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音以)焉哉。
第一二句是“及尔偕老,老使我怨”。这里的“及”,用的是本义,也就是追赶而上,抓住那个人的一条腿。“老”的意思是,如今刚刚有一点衰老。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本来想着跟随着你白头偕老,可是,才刚刚结婚三年,我稍微有了一点衰老的迹象,就使我开始有了怨恨之情。
也许在婚前和刚刚结婚的时候,那位“氓”就曾经跟女主人公说过要两人白头偕老这样的甜言蜜语,甚至是誓言。对于女主人公来说,却是真心想要跟着她一起一直到老而不离不弃。我曾经听人说过:“无志之人常立志。”同样道理,能够真正使人信服的人,不需要对人发誓,更不需要甜言蜜语、花言巧语。所以,汉乐府民歌中有一首题目叫做《上邪》的诗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可以说是通篇的花言巧语,但是,这个人的可信度实在令人怀疑。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整天把“我爱你”挂在嘴边上,或者整天给女人送鲜花的人,虽然不一定不可靠,但是,未必真的可靠,可是,这些花言巧语和献殷勤的做法,却比较容易受到一般人的喜欢,因此而被假象欺骗出来的悲剧也就不少了。
为什么说“老使我怨”的“老”,是说女主人公刚刚有一点衰老的迹象呢?因为刚刚结婚三年。正常的结婚年龄,应该是女子十五岁举行成人礼,十六岁可以谈婚论嫁,结婚则最好是在虚岁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男子虚岁十八岁举行成人礼,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是最好的结婚年龄。就算女主人公二十岁出嫁,三年之后也才二十三虚岁,这个年龄当然不算老,但是,比起婚前当然算是老了一点,尤其是在“氓”的心里已经嫌弃她老,其实是已经腻烦了。这也就是“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吧?不知礼义或者不顾礼义的人,往往在所喜欢的东西没有得到的时候想方设法地得到,一旦得到之后就不再爱惜,甚至很容易丢掉。守礼义的人则不然。
使女主人公怨的是什么?不是不合乎礼义的“婚姻”,而是怨自己遇到了始乱终弃的“氓”,是怨“氓”竟然对她始乱终弃。所以,她是把怨气对准了给她造成不幸的“氓”身上,对准了自己“遇人不淑”的“不幸遭遇”上,仍然没有意识到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如果她所怨的是婚姻没有遵循礼义,也就不是“礼义消亡”的表现了。一直期望着与“氓”白头偕老,从来没有过二心,可是,如今渐渐变老了,“氓”却使得这位女子有太多的幽怨。这种幽怨如何解决?唯有期望“氓”能够知晓夫妇之礼,能够懂得夫妇之道。在现实生活当中,这样的情况并非罕见。
第三四句是“淇则有岸,隰则有泮”。这里的“隰”,指的是容易把人陷进去出不来的沼泽地;“泮”指的是沼泽地边缘以外的坡地。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汹涌澎湃而凶险的淇水,却也有让人获得安全的岸边,可是我这危险的夫妻生活看不到获得安全的岸边;无论沼泽地怎么把人陷进去难以出来,也总有可以让人爬出来得以逃命的坡地,可是我陷入这样不幸的婚姻之中却找不到能爬出来得以逃命的坡地。这是一种绝望的说法,由此下去,有的人就会放弃自己的人生而寻短见,或者放弃一起希望而仇视一切。就好比是让自己背对着太阳,只是看着自己的黑影,而怨恨自己的生活再也看不到阳光;就好比是不幸掉入陷阱之中,不想办法怎么出来,却在陷阱之中痛哭等死。所以,这种想法和做法是不可取的。遇到问题而静下心来想办法自己解决问题的,是乐观;在问题之中痛哭怨恨而不想办法解决问题的,是悲观。
记得真一道子先生曾经跟我说过:“妇女遇到婚姻不幸的时候,也是最容易成就功德的时候。”这个说法,也许会被一些人误认为是让妇女像世俗所理解的“逆来顺受”那样忍受下去,不过,我想真一先生的意思绝不是如此,而且“逆来顺受”也不是世俗所理解的这个意思。孟子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意思是说,事事都有前因,我们遇到现在这个情况,是前因所造成的果,可是,接受了这个果以后怎么办?接受这个使命,担当这个使命,完成这个使命。比如说,我现在遇到了种种不幸和磨难,这是前因所造成的,那么,我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凭借自己的修养和修行,解决这些不幸和磨难,而且不仅仅是解决自己的不幸和磨难,而是使尽可能多的人不再有不幸和磨难,这就是上天赋予我的使命。还有一段人们一般都听说过的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段话说的,不是让人们故意受苦受罪,而是在遇到受苦受罪的时候,不仅能保持住自己的本性,能够凭借自己的修养和修行,提升自己的德行和能力,从而可以担当更大更重的责任。
第五六句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这里所说的“总角”,是说女主人公在举行成人礼之前,也就是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在那个时候,女孩是把头发扎成向上翘着的两个羊角辫子儿,“丫头”这个称呼的来历就在这里。“总角之宴”的“宴”,是安乐的样子。“晏晏”是和乐柔美的样子。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想当年我还是一个小丫头,头上扎者两个羊角辫的时候,是那么安乐,天真烂漫,有说有笑,和乐柔美,那时候多么好啊!言外之意是,在未成年之前,比起长大成人,快乐美好得多。
女主人公的这种想法,也是常见的。可是,这种想法,也可以说是人的一种常见病。为什么说是病呢?一方面总是拿现在与过去比较,拿自己跟别人比较,拿现实跟梦想比较,这一比较就容易出问题,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人比人得死,货比货的扔。”另一方面,这个想法意味着“我不想长大”,也就是不想担当自己的责任,不愿意面对复杂的事物,永远让父母给自己一切关照,永远让父母为自己遮风挡雨,往轻里说这是退缩,往重里说就是逃避。曾子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一旦遇事退缩逃避,就永远担当不了重任,也不可能致远。
第七八句是“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信誓旦旦”现在已经被当成了一个成语,意思是说,为了使人相信自己而发誓,发誓的时候说的明明白白,好像非常诚恳坚定。“反”是说切实履行。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女主人公现在才意识到,当初在“氓”跟她结婚之前,为了让她相信而向她发誓,说得明明白白,看起来好像非常诚恳坚定,但是他当初就不曾想过要履行誓言,只不过是在她面前装模作样而欺骗她而已。这种想法和说法,往好处说是事后诸葛亮,往坏处说就是开始怀疑一切了。
事后诸葛亮常见,事前诸葛亮很少。即使是事后诸葛亮,也未必可靠可信,因为事后的看法,有些时候也不一定是真实情况、确切结论。也就是因为女主人公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此诗的开头说“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所以怀疑“尔卜尔筮,体无咎言”是谎言。这样一来,就把“氓”想象成为一个自始至终、彻头彻尾的骗子了。那么,“氓”当初是不是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毫无真情的的大骗子呢?因为只有一面之词,我们就不好做出确切的判断了。
一旦关系决裂之后,就彻底否定那个人的一切,即使当初是真的也认为是别有用心,即使当初是善的也认为是虚伪,也是人的常见病之一。这是感情用事,是以偏概全,是一叶障目,甚至是是一棍子打死。这就像两个人生气吵架的时候一样,往往都会尽力地把对方的错误和污点全部揭露出来,陈芝麻烂谷子也都晾出来抖一抖,甚至加上自己的猜测、臆想、诬蔑、毁谤,所以这种场合说出来的话,不一定是可信的。只有有涵养、有修养的人,才不会这么做。涵养必须靠平时的修养,有修养的人才会有涵养,在大喜大怒的时候,正是体现涵养的时候。
全诗的最后两句是“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这里的“反是不思”,是说与这个誓言相反了,违背了这个誓言了,再也不想履行誓言了;或者是说既然他违犯誓言到了这个地步了,也就不用再思考什么了,因为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按照前一种说法,是女主人公对“氓”的绝望;按照后一种说法,是女主人对未来的绝望。虽然两种说法都能讲得通,但是,后一种更深沉、严重。
按照前一种说法,“亦已焉哉”就是说,也就到此结束吧。这里的结束,是有现在所谓“分手”、“离婚”的意思。按照后一种说法,则不仅仅只是“离婚”,甚至是“结束生命”的意思,到底是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对方的生命,还是双方的生命呢?都有可能,但是,从“怨而不怒”的角度来说,应该理解为“结束婚姻”,最严重的也只是“结束自己的生命”。从近百年来对“爱情的伟大力量”的赞美和歌颂,对“中国古代社会妇女地位低下”的揭露批判来说,都愿意鼓励女主人公“结束婚姻”,甚至因为主张“没有爱,毋宁死”的角度而肯定女主人公“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从道义上来说,从仁义来说,虽然不是不允许离婚,但是,绝不会怂恿任何夫妻离婚,更不会赞美仅仅为了爱情或婚姻而放弃生命。不把结婚当回事,不把离婚当回事,不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恰恰是“礼义消亡”的必然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