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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专栏】莱斯丽•岩井
发布日期:2010-03-15   点击:

凌晨四点钟,我准备上床去睡觉的时候,莱斯丽就开始起床了。偶尔我们在共用的门厅和厨房相遇,她会对我说“晚安。”我就对她说:“早上好。”我躺在床上,听见她那屋里响起了很微弱的圣经音乐,轻轻拍打着我们之间的墙壁。莱斯丽每天都起得很早,起来做祷告,到KHN艺术中心来入驻,她随身带着三本《圣经》,一本放在卧室里,一本放在门厅里,一本放在了她的工作室里。我说:“你起得太早了,上帝还没睡醒呢,估计听不见你的祷告。”我虽这样说,但有时候我又感觉到她的祷告也许真的都已通过我们房顶上的烟囱,经过天空,到达上帝身边了,被接收到了。我天天都在这样轻轻温柔柔的圣经音乐里入睡,我会一直睡到中午,直到被咖啡的香气熏醒,厨房里咖啡壶亮着指示灯,莱斯丽还没有来得及喝完的咖啡总是这样温着,她人到楼下工作去了。

莱斯丽·岩井是我的第二个室友。她是一个混血儿,长了一张典型的美国脸,配了一个标准的日本身子,还有一副地地道道的夏威夷表情。她的母亲是美国白人,父亲是从未去过日本的第二代日本移民,她出生在夏威夷,长到15岁,才随全家迁来本土。莱斯丽是数学学士、化学学士和建筑学硕士,但她最终选择做了一个专职雕塑家,在我看来她是把数学化学和建筑学混血了,弄成了她现在正在从事的软雕塑,工作室里摆着计算器、尺子、圆规、玻璃药瓶和各种废旧材料,甚至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降落伞摊在地板上。她的姓名在我看来也是混血的,是拼音文字与象形文字的混血,岩井是一个日本姓氏,写成英语时已经找不到原来的发音了——就像莱斯丽这个人一样,除了身材,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一丁点儿日本痕迹,她其实已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

她来报到那天,听说我是个诗人,她一边大喊着“我喜欢诗,我喜欢诗”,一边旋风一般跑回屋里搬了一摞诗集回来给我看,第一本是T·S·艾略特的《荒原》,第二本是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第三本是泰德·库瑟的《光明与阴影》,第四本是安妮·狄勒德的《如此这般的早晨》……我顿时两眼放光地说“你等着——”,转身跑回我的屋子,很快也抱了一堆诗集回来,当我们看到各自诗集里有着几本是重复着的,两人相视而笑,我找来红酒,一人倒了一杯,提议为找到知己干杯。后来她帮我用她的信用卡在网上买安妮·狄勒德的诗集,送货地址写的就是KHN艺术中心,时间有些紧张,就在我离开艺术中心的日期前后,我有些担心人走时书还没有送到,那可怎么办。莱丝丽却一点也不担心,她说“别担心,上帝会帮助我们的。”

除了偶尔卖出一两件作品,莱斯丽没有挣钱的工作,我问她靠什么生存,她愣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每到关键时刻,上帝就会帮我。”她还说她偶尔会出去到艺术学校或教堂里去工作上一阵子,但都是做义工,不要报酬的。她看上去永远精力充沛,乐呵呵的,笑容照亮着脸庞,口头语是“上帝会帮我。”她穿着非常随意,总是干干净净的旧牛仔裤和旧T恤衫,极其简朴,从来不用化扮品。有一天我见她穿得稍稍鲜亮些,穿了花裙子,更罕见的是,还隐约像是化了淡妆,因为那天是星期天,她要去我们楼下的那个教堂。还有一天她也明显地打扮了一下,她解释说,总统选举到了最关键时刻,她这样做是为了要给奥巴马祈祷。她吃得极简单,简直就是个清教徒,一大条硬硬的全麦面包可以吃上两三天,用刀切成片并在中间抹上果酱或者夹进奶酪,外加一杯黑咖啡,就是一餐饭。我知道那种面包有时是来自一些餐馆,早上进的货,如果晚上七点之后还没有卖出去,就可以让顾客免费随便拿走,拿多少都可以。她见我老是在厨房里忙碌,动不动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地烧出两盘菜来,举着两根烤肉用的竹签当了筷子大吃一番,就问我“你在中国也是天天都要这样做饭吗?”问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莱丝丽用完餐具,从不马上清洗出来,都是堆放在水池里泡着,水池放满了,就放在水池边上,整整围成了一圈,然后是第二圈,用过的盘子杯子们如此排着队伍,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在莱丝丽来之前,我刚刚跟一个无比讲究的韩国女人住了一阵子,时时感到拘束,现在终于遇上一个跟我一样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的,所以感到很放松,索性我也不按时洗碗洗锅了,比赛一样,也排在了那里。

为了照顾我的听力,莱丝丽把英语说得很慢很慢。有一天中午我俩坐在桌前闲聊,我说,我原本希望希拉里能当总统的。汉语里译成“希拉里”音的这个名字,其实译得不准确,英语原来写法Hilary其实更接近“黑勒瑞”的音,而我当时刚来这里,由于没有注意到这个名字的英文拼写,只是在中国看过报纸上的汉语译法,所以不知道这名字是具体由哪几个字母拼写的,所以无法根据国际音标去正确读出来,只好根据汉语发音“希拉里”把舌头胡乱一卷一伸,想当然地去还原成了英语音“塞勒瑞”,而“塞勒瑞”听上去却仿佛是单词celery(芹菜)了。莱丝丽无比困惑地问我,你敢肯定,你希望让celery(芹菜)当总统?我很肯定地点点头。她突然大笑起来,惊讶地说,celery是一种蔬菜,你想让蔬菜当总统呀?我这才意识到我把音错发成了“芹菜”,也大笑不止。接下来我马上又想当然地改正了,把那汉语音译还原回去读成了英语音“萨勒瑞”,于是又成了Saralee,莱丝丽这次笑得更厉害了,说Saralee在这里是一个面包公司的名字,你想让面包当总统吗?她一边大笑一边说,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我想说的应该是Hilary,是一个女政治家,克林顿的夫人。后来,我们俩只要一提起“让芹菜当总统”或者“让面包当总统”的话,就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莱斯丽每天都要跟我讲解一通圣经。她提到圣经里的某个句子,马上就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这是哪一章哪一节里的,并且随手就能准确无误地翻到那页,找到那一行。我对她的语调渐渐熟悉了,有时候跟其他人打交道时,别人说话,如果我没听懂,她就会立刻把别人刚刚说过的话再转述一遍,用她的语调将快速中速转成慢速,我就能听懂了。她说:“信仰是第一位的,艺术永远只是第二位的。”说这话时,她表情坚决,目光镇定。谈到艺术的标准,我们俩不谋而合,认为好的艺术都应该是“单纯的”,同时又是“深刻的”。

有一天坐在餐桌前,莱斯丽告诉我到下个月她就满37岁了。我从来不去询问别人的年龄,除非别人主动告诉我。她问我是否成家,我说“我单身。”她说“我也单身。”俩人一起笑了。她进一步解释她单身的原因是,没有在正确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我接着解释我单身的原因是,在错误的时间遇上错误的人,所以结了又离了。于是俩人又大笑起来。一个女人单身着是美丽的,而到了这个年龄依然单身,应该叫做辉煌。我没有问莱丝丽有没有男朋友,反正我从来没有听见她的手机响过,门厅公用电话也从来没有打过来找她的。美丽的莱丝丽,瘦小的莱丝丽,孤单的莱丝丽,她每天只跟上帝说话,跟雕塑说话,就已经像小鸟一样快活了。

而快活的莱丝丽,她的作品却永远是哀伤的,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每一个雕塑的主题都是哀伤,总是哀伤。她把那种空了的针剂小药瓶收集了许多,在里面放上盐水,圆形瓶口朝下倒扣到黑色画板上,放到工作室门口的地板上,在烈日下曝晒,风干之后,那些盐渍就黑色板子上留下了一圈一圈粗砺的白色印痕,这一个又一个整整齐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小圆圈圈在黑色背景上看去,很像一个个蜂巢,但没有蜜蜂,也没有鲜花,只有空荡和茫然。我问“这是一个蜂巢吧?”莱丝丽点头肯定,进一步解释她的这个作品:这是一个没有蜜蜂的巨大蜂巢,曾经的蜜蜂都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这多么像我们的城市,也许某一天,人去楼空,巨大的城市空空荡荡,生命消失了,人类的未来在哪里,想到这些,怎能不感到哀伤……这时我看见莱丝丽眼里闪着泪光。

我合同期满要离开艺术中心时,规定要在某个周五的下午五点钟以前离开,莱丝丽替我在网上买的书恰好就在那天中午到达了,莱丝丽说,“我说的没错吧,上帝会帮助我们的。”我走后,莱斯丽还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日子,我们拥抱告别。

我从艺术中心去了另外一个城市,那个城市一个大学里的师生译了我的诗,定好了在下个周二晚上举行一个小型朗诵会。临别时莱丝丽拥抱我,并说她想下周赶去参加朗诵会。我并没有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到了那天晚上,秋雨淅沥,凉风嗖嗖,朗诵会进行到一半时,一个人影推门而进,竟是莱丝丽!她的前额头发都是湿的,进门悄悄坐下,远远地用口形对我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从艺术中心所在的小城赶到这个城市有一个多小时的高速公路车程,约60英里,将近100公里呢,200里地啊,况且又是在这样的雨夜,没想到她还是来了。莱丝丽听得很认真,不断地向我这边看过来,用欣赏和鼓励的眼神。朗诵会结束时,她又要开车一个多小时连夜返回KHN艺术中心。我们再次拥抱,都说会记住彼此。我送她到大厅门口,大平原正秋意瑟瑟,正雨蒙蒙夜茫茫,她的身影融进了这秋天的雨夜,愈发显得瘦小而孤寂。

(责任编辑:瞿佳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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