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肚子凸出得那么厉害,几乎要从我身体整体中分离出去了,它要闹独立。肚子是一只地球仪,而躯干则是这只地球仪的支架,球体侧倾23·5度旋转着,它自转同时并围绕灶台公转。我浑身散发出一股成熟了的芒果味,这气味一天比一天浓郁,我黄澄澄的。
我前不久在我们的《舜耕论丛》上给我的导师发了一篇论文,他接到样刊后突然给我这个他早就认定这辈子一事无成的学生寄来一张明信片,不年不节的,他老人家真是心血来潮。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大意是鼓励我趁着年轻好好做学问,最后一句说“书斋风雅颂无穷”。我看了之后,觉得“书斋”二字应当改为“厨房”或者“产房”。
每天黄昏门口奶箱上插着的麦兰花束突然中断了。我去拿奶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色彩照亮我的眼睛,世界黯淡下来。我用钥匙把奶箱的门打开,拿了奶,又把那门锁上,默默地回到屋子里。我长久地坐在窗前,看着天一点一点地黑下来,夏天的黄昏像一张大幅度帷幕,显得那样冗长。现在我才发现我其实已经习惯了每天黄昏的那一束麦兰,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它们,它们是盛开在我心里的花。
第二天黄昏也没有收到麦兰。我想这个林四化一定是打算撤兵了,或者转移了作战目标。这样也好,他好,我也好,大家都好吧。
第三天一大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林四化的妈妈打来的。她用哭腔向我叙述了她儿子这两天的情形:这是林四化住到医院的第三天了。前天黄昏时分他骑摩托车外出撞到了一辆黄河牌大卡车上。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的时候老是喊着“麦兰麦兰”,据说在交通事故现场,在林四化倒下的地方,地上就扔着一大束白色的麦兰;在他清醒的时候他就嚷着要和一个叫麦兰的女人结婚,要马上领结婚证。
我马上赶往林四化所在的医院。一路上我的眼前似乎都浮现着悲惨一幕:林四化骑着那辆红色雅玛哈,前面车筐里斜放着用报纸和塑料包装袋裹着的一大束麦兰,他腰杆挺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车速之快可以将空气划出伤痕,他那颗年轻的心比摩托车开得还要快,当正前方一辆大卡车排山倒海地轧过来时,他完全不知道怎样才能一下子停下来。他倒在血泊里。那束白色麦兰被抛了出去,躺在离他不太远的方砖地面上,还在娇艳地盛开。鲜血流淌着,直到把那束麦兰也染成了红色。
我到达医院的时候,林四化正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状态。他从头到脚地裹在白纱布里,成了一个蚕蛹。我相当震惊,一个高大强健的人转眼之间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呢。这个男人是在给我送花的路上被撞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公伤。我对林四化的家人说我就是麦兰。他们大吃一惊,他们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他们的林四化一直爱恋的难道就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还腆着大肚子快要生小孩的半老不老的女人吗?
我到医生办公室里去询问伤情,医生告诉我,伤情非常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现在伤者的体内已经积满了血和水,内脏器官多处受损,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脑受的创伤不大,伤者的大脑有时候非常清楚,可以正常思维,医院决定先观察一下,然后实施一个大手术,从长远来看这个手术不动是不行的,但是手术难度很大,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也许伤者下不了手术台。
林四化清醒时,看见了我。他的脸上露出笑意,那笑容很孱弱,但很满足,像一朵在没有阳光的角落里开放的谦卑的草本的小花。那笑容使我感动,还有点心酸。他说,我想和你结婚,行么?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我这一点头倒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好多年都不肯答应的事情怎么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下来了?
我看见林四化一下子变得满面红光了,像是被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映照着脸庞。从他是一个物理系新生一直到现在,他只干成了这么一件事,就是向给他代过课的女老师求婚,历经千难万险,总算大功告成。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问林四化,你还想去南美洲的热带森林里寻找恐龙么?
林四化很认真地回答,想啊,怎么不想,带上一把手枪,我们一起去。
我进一步问他,你真的相信地球上至今还有活着的恐龙?
他点点头说,当然相信了,不相信有,我为什么还要去找呢?
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萌发出这个念头的?
他说,五岁那年,从五岁那年看一本插图本的科学画报起,我对这事就没有怀疑过。
我说,可是地质学认为,恐龙这种爬行动物在中生代末期就已经灭绝,现在你恐怕是找不到活着的恐龙的,你顶多能找到恐龙化石。
林四化说,我就是相信恐龙还活在这颗星球上,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谁也无法改变我这种想法。
我愿意和林四化一道去相信在此时此刻在我们这颗星球上活着的恐龙是有的,就像相信幸福是有的。
林四化的父母没有反对这桩婚事。他们的儿子拿生命去换来的东西他们怎么能够去反对的了呢。他们不管看着我多么不顺眼都得答应了,至于我肚子里那两个马上要临产的孩子,林四化要做她们法律上的父亲,那他们自然就是伦理上的爷爷奶奶了。
我建议等他出了院养好伤,我们就去领结婚证。但是林四化坚决不答应,这场劫难使他变得性情固执起来,他坚持立即托熟人,快速办理,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他那十万火急的样子真是让我觉得纳闷,我已经答应了的事情,他还担心我会反悔么?
商绮绮这个女光棍在报社编的是婚恋家庭版,她以指导别人的婚恋家庭生活为己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论什么样的烦恼,到了她那里总能指出一条光明大道来。许多读者给她写信打电话,有点还要求面谈,把她当成了婚恋家庭生活之路上的一盏灯塔,当成良师益友,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位“灯塔”和良师益友自己早在生活的海面上失去了方向,她自己连个小小指南针都没有,她从来无法用自己的那些理论来指导自己的实践,遇到一点点不如意,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死呀死的,不是吞药就是割腕。商绮绮由于工作关系,和婚姻登记处关系很铁。人家总是对商绮绮说,等到她领结婚证时一定优先并从简办理手续,只要不是重婚,可以从各方面大开绿灯。这样的关系户商绮绮自己一直用不上,都有点发愁了,现在她终于可以在我这里用一用了,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表示谢意,她已经对我连说了两个“谢谢”了。
我对着商绮绮感慨,真没想到我又要结婚了,真没想到,我本来没打算要做的事情现在却要去做了,真闹不清我的命运到底操纵在谁的手里。商绮绮说,你行哪,我一次还没结呢,你倒结了两次了,真是遥遥领先啊。我说,这可不是什么光荣,这是污点,再说麻麻烦烦的。商绮绮说,才结两次婚算得了什么,我在报纸上刚看了,世界上结婚次数最多的是美国的一个老太太,她一生结了108次婚,也就是说她去了108次教堂,见了108个神父,听人念了108次圣经,披了108次婚纱,当然还有108个伴娘。
重伤在床的林四化是没法照相的。结婚证上的照片来自许多年前我刚刚给林四化他们上课时一次外出的集体合影。他们要外出秋游,一定要拉上我,我就去了,野炊之后七八个人在一个大悬崖下面照了这张像。照片上我和林四化正好肩并肩地挨着,站在后排最右边。我不知道他那时是否已对我心怀叵测。从合影上把我和林四化剪下来,又修正成半身像,青色的悬崖背景很平整,看上去会误以为是照相馆里的幕布呢。就这样像模像样的结婚照就有了。原来我们的结婚照是那么多年前早就照好了的,一直保存在各自的抽屉里,就等着到时候拿出来用上,这成了命里的姻缘了,仿佛我们订的是娃娃亲,专等着成年以后举行仪式。照片上的两个人看上去无比年轻,像一缕微风,像一抹草色,像天边的淡云。
我又结婚的消息在社科院里传开了。大家为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终于是听从了他们的话,选择了那三条决议中的第三条,在生下孩子之前找了个男人结婚,给孩子找了个法律上的爸爸,一切都名正啦言顺啦,我的双胞胎将合法地出世,她们不再是不准出生的人,我还要天经地义地歇上五个月产假,至少五个月用不着看那些论点论据论证了。
我的领导常立志迎面碰见了我,他大老远就咧着嘴冲我打哈哈,小麦,别忘了请我吃喜糖呀。我说,忘不了的。他又说,吃完了喜糖,还得吃喜蛋呢,还有满月酒。我说,忘不了,忘不了,一项一项地轮着来吧。常立志上周才办理了退休手续,现在看上去就变成那么好的一个人了。我不怎么恰当地想起了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