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风采

【路也专栏】路也--麦兰麦兰(连载4)
发布日期:2009-07-17   点击:

天气热了起来。北半球的暖温带像使用了酵母,整个地在蒸腾在上升。

我已身怀六甲。那裹在肥大的红黑方格格裙子里的身体蓬蓬勃勃,肚子越来越大,总使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句子。宇宙里有了两个蜷缩着的婴儿形状的空洞。她们活动得热烈而频繁起来,我的肚子里似乎开辟了一个体育场。我仿佛看见她们了,她们有大大的眼睛黑黑的头发,肌肤已经被爱和呵护染成了嫩嫩的粉红。

我门口有一个奶箱。近来每天黄昏我出来拿奶时都能看见那奶箱入口处插着一大束麦兰,有时是黄的,有时是红的,有时是白的,我这才知道麦兰这种花不单单只有黄色的。看见花我就想到了林四化。这一定是林四化送来的,除了林四化还会有谁呢。原来麦兰这种花许多人都是知道的。如果我的名字不叫麦兰,而是狗尾巴草,那就得送我狗尾巴草了。林四化就这样不露面地给我送花。万一他连人带花一起闯入我的家门,我就把花留下,把人赶走。

我的肚子终于是遮掩不住了,在单位里引起了强烈反响。还从来没有哪篇论文或哪个学术问题曾经像我的肚子这样引起过这么大的商榷与争鸣。如果把他们在背地里和当面说过的话全都写成文章,在我们的《舜耕论丛》上可以组个专号了,那些文章会比他们今生今世写出的任何一篇论文都要生动活泼,刊物发行量自然而然也就上去了。

副院长常立志决定找我谈话了。

他把我叫到他个人的小办公室里去,把门关上,请我在沙发上坐下,又给我冲了一杯茶。

我早就不接他的电话了,他已经好久没有机会和我谈论诸如“被翻红浪”和“《钗头凤》其实是写给一个歌妓的”这样的学术问题了。

他坐在办公桌前的圈椅里,手里拿着一张纸和一支铅笔,纸张倾斜时我看见上面有隐隐约约的铅笔字迹,一行一行的,长短不一,写得很随意很潦草。他看看那纸,和我谈会儿话,然后又看看那纸,继续和我说话,我疑心那纸上有他事先列好了的谈话提纲。

他先是和我拉家常,像任何一个体恤民情的领导那样亲切地微笑着,问我新房子装修了没有,并向我推荐一种物美价廉的木地板,又问我最近写什么论文了没有,副高职称英语复习得怎么样了,还说职称投票的时候他可以给什么什么人打打招呼,他还谈起了当下学术刊物生存的艰难,社科院里的人事变动。

时间都过去快一个小时了,他还没有切入正题,我都听烦了,直想冲他大吼一声:你想说什么就请赶快说,不要绕弯子了,你今天把我叫来不就是想和我谈谈我的大肚子问题吗。

他看见我杯子里的水喝完了,就站起来给我接水,我坚持自己来,可是身子太笨重,还是让他抢了先,他给我接了水递到我手中,并没有马上坐回他的圈椅里去,而是顺势用手臂环绕住了我的肩膀,同时把他的脸朝着我的脸贴了过来,我闻到一股於积的隔年落叶在潮湿洼地里腐烂着的气息。

我一把推开了他,让他差点栽个跟头。

我笑道,你还没问我愿意不愿意呢?

他马上压低了声音,很缠绵地说,那么我现在就问问你吧,你愿意么,嗯?

我又一次大笑起来,我觉得我肚子里的那两个小孩也在和我一起笑,我们三个人全都笑弯了腰。

等我笑够了,我对我的领导常立志说:我不愿意,一百个不愿意。

我的领导常立志马上用粘稠的目光盯住了我的肚子,淫笑道:那你到底愿意谁了,才把肚子弄大?

这个插曲倒使得这场谈话终于切入了正题,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我的领导常立志很没面子地坐回他的圈椅里去了。他的屁股一旦挨着那圈椅,就立刻变成个领导的模样了,不过这次是由先前那个体恤民情的亲切微笑着的领导变成了端着大架子板着脸的正义凛然的领导。

他向我审明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婚外生育要罚款六万,并且要开除公职。我也审明:我一向支持并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但我这不是婚外生育,这是我在离婚之前怀上的孩子,只是离婚之后我才发现孩子的存在,况且在婚后第三年上单位主动通知我去领过准生证,手续也是齐全的。至于孩子究竟是不是离婚前怀的,只要把医院病历上的预产期日子倒着往前推算266+14天,再对照一下离婚证明上的日期,就可以弄清楚了,当然啦,孩子是不是黑亮的,这个如果也算一个问题,那还可以做更进一步的医学鉴定。

我的领导常立志开始叹气,说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成天挺着个大肚子在单位走来走去的,还这么理直气壮,真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现在的年轻人把伤风败俗当成了很风光的英雄行为。

我也叹了口气说,只要不把偷鸡摸狗当成很风光的英雄行为就行。

我的领导常立志被我的话激怒了,他变得更加正义凛然,他简直变成了正义的化身,他把桌子猛地一拍,跳起来大叫:岂有此理,你这样胡言乱语,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目无领导,我不会让你得逞,我们马上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研究你的问题,你回去等候发落吧!

现在我可以确信我的领导常立志手里拿的那张纸上写的就是与我进行这次谈话的提纲了,这提纲不仅包含了各项需要用语言来表达的内容,还涉及到了动作提示,像剧本舞台说明那样,那该是放在括号里面的内容,该用异于正文的其他字体或斜体字来排版:(以体恤的姿态亲切地微笑着)、(身体靠近,看似不经意地用手臂环绕她的肩膀,顺势贴脸)、(根据对方反应,端起领导架子来,或者将亲切进行到底并变为暧昧、亲昵和情深深)、(先嘲讽,后正义凛然地)、(叹气表示惋惜和不理解)、(愤怒地拍案而起并声嘶力竭地)。

我挺着大肚子回宿舍。我感到里面两个小孩在动,她们活着,在爱里活着。这次她们似乎在敲打着我肚子的墙壁,她们其实是在叩打这世界的门扉,寂寂的门扉虚掩,这门扉薄薄的,富有弹性,呈半透明状,姜黄色,放射着37°C的光芒,另外它还有一个半自动的门栓。这个半自动门栓是子宫的初始部分,相当于一个布袋的松紧箍口。子宫这个器官的用途是什么?答案是:做爱和生育。如果我既不做妻子或情人,也不做母亲,这几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我身上都不存在了,也就是说我既不用子宫来做爱也不用它来生育,那么我还要一个子宫干什么?它挂在我身上,在时光里慢慢地生了锈,永远空空的,像一个废弃了的鸟巢,灌满风和无可奈何。当一个器官变得无用,这势必要加快它的衰朽和灭亡。如果真的如此,那我的子宫就不是子宫了,它成了多余的物件,那它不就差不多相当于阑尾了吗。

我走到家门口,在黄昏的余晖里,看到奶箱里依然插了一大束麦兰。这次是红色的。我仿佛看见林四化正骑着红色雅玛哈绝尘而去的样子,速度快到要把空气划出伤痕。那束麦兰的红是一种羞涩的红,红得似乎很不好意思,想说什么而终于没有说出来。这个学物理的林四化怎么这么傻,高大英俊,风华正茂,也算得上富有,怎么偏偏喜欢上了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结过婚又离婚、肚子里正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的女人?这个女人如今体态臃肿,妊娠蝴蝶斑像花儿一样在脸上一朵一朵地绽放着。林四化怎么这么傻,奋不顾身地往火坑里跳,盼望这个女人来把他害了,一口气把美好前程统统葬送?

我把那束新鲜的红色麦兰插到一只鱼篓形状的瓷花瓶里。我闲来无事就喜欢逛工艺品商店,动不动就买回一大堆无用的东西来,这其中就包括不少花瓶。黑亮过去就常说我是花钱往家里买垃圾。现在花瓶们总算是派上了用场。我的房间里已经到处都是麦兰了,已经干枯的、半干枯的、比较新鲜的、完全新鲜的,香气四溢,好像我开了个麦兰花专卖店,既批发又零售。我已经被麦兰埋住了。我葬身花海。(待续)

我决定把我的那只猫送到商绮绮那里去。据说动物皮毛上常常潜藏着病菌,对胎儿不利,甚至会导致流产。这样商绮绮那里就有两只猫了。我说让这两只猫拜天地入洞房吧,让他们早生多生,不用计划生育。商绮绮说,还没弄清楚他们的性别呢,怎么可以胡乱结婚,弄不好成了同性恋。商绮绮养猫养了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自己的猫是男是女,现在她忽然认真起来,抱着两只猫跑到报社门卫那里去做鉴别,两个值班门卫都是刚从农村招上来的小伙子,他们很懂行地把两只猫掀翻,将肚皮朝了上,研究了一下,认为两只猫都是女的。这个结果使得我和商绮绮十分沮丧。这是两只多么孤独的猫啊,看来她们只能做闺中密友了。我忽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这个世界上,大凡闲着的基本上都是母的,而公的很少有空着的,就看眼前吧,我和商绮绮这两个女人,再加上两只雌猫,一共是四位单身女性了。过去商绮绮每次出差,都把猫寄养在她的对门同事家,而现在有两只猫了,怎还好意思放到人家那里去,猫比孩子还多,怎么还好意思去麻烦人家。她说再出差的话,只能雇个钟点工或保姆来照顾猫了。

两只猫相处得很好。春天昼夜温差大,晚上为了靠彼此的体温来取暖,她们搂在一起睡觉,毛茸茸的小脑袋胖乎乎的小身子蜷缩着偎依在一起,看上去是两个白色小团团,看上去亲亲爱爱。商绮绮看到两只猫这么相依为命地挨着,开始联想起自己:连一只小猫都这么渴望世间温情,何况是人呢,猫犹如此,人何以堪?我还不如一只小猫幸福呢。只要让“我孤苦伶仃”这样几个字浮现在脑海里,她就能哭出来,直到把眼睛哭肿。我劝商绮绮快去和那个汽车版结婚。我说有个丈夫还是挺好的,丈夫的作用相当于减压阀,会替你分担思想和情绪的压力,会使你这个人风和日丽。商绮绮反问我为什么不打算再找个减压阀。我说,我不好找了,我结过婚离过婚,肚子里还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我是股票里的垃圾股,你比我强,你还行,你是绩优股。(待续)

上一条:【云尘子专栏】诗经说解之卷耳

下一条:【路也专栏】男人的奖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