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惠章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1),非其友不友(2)。不立于恶人之朝(3),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4)。推恶恶之心(5),思与乡人立(6),其冠不正(7),望望然去之(8),若将浼焉(9)。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10),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11)。柳下惠不羞污君(12),不卑小官(13)。进不隐贤(14),必以其道(15)。遗佚而不怨(16),厄穷而不悯(17)。故曰:‘尔为尔(18),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19),尔焉能浼我哉(20)!’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21),援而止之而止(22)。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23)。”孟子曰:“伯夷隘(24),柳下惠不恭(25)。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26)。”
注释:
(1)伯夷:殷商末期的孤竹国国君之长子。非其君:不合自己心意的国君。事:侍奉。(2)非其友:不合自己心意的朋友。不友:不结交为朋友。(3)朝:朝廷。(4)以:穿戴着。朝衣朝冠(guan1):上朝的时候所穿戴的衣冠。涂炭:淤泥和木炭。(5)推:推究。恶恶(wu4e4):厌恶邪恶。(6)乡人:同乡之人。(7)冠(guan1):礼帽。(8)望望然:离去而不回头的样子。去之:离开那个人。(9)若:好像。将:将要。浼(mei3):受到污染。(10)善其辞命:用华美的言辞和隆重的任命。至:前来聘请。(11)是:这。亦:也。不屑(xie4):认为不洁净。就:接受。已:相当于“矣”。(12)柳下惠:鲁国的大夫,姓展,名禽,因为居住在柳下而以柳下为氏,惠是其谥号。不羞污君:不认为侍奉行为污秽的君主是令人羞耻的事情。(13)不卑:不认为是卑下之事。(14)进:得到任用的时候。隐贤:隐藏自己的贤能。(15)必:一定。以其道:依据道义。(16)遗佚(yi2yi4):被放弃而不用。(17)厄(e4):受到困窘。穷:仕途不得志。悯(min3):忧虑。(18)尔为(wei2)尔:你是你。(19)虽:即使。袒裼(tan3xi1):脱去上衣,裸露上身的一部分。裸裎(luo3cheng2):脱去衣服,裸露身体。于:在。侧:身边。(20)焉:怎么。(21)由由然:自得的样子。偕(xie2):在一起。(22)援而止之:有人拉住而要留住他。(23)不屑去:不以离开看作清高洁净之事。(24)隘(ai4):心胸狭窄。(25)不恭:过于简单怠慢。(26)由:遵从。
译文:
孟子说:“伯夷这个人,如果是不合自己心意的国君,就不会在这个国君之下做事,如果是不合自己心意的朋友,就不会跟这个人结交为朋友;不跟邪恶之人立身于同一个朝堂之上,不跟邪恶之人交谈。如果跟邪恶之人立身于同一个朝堂之上,跟邪恶之人交谈,就好比是穿戴着上朝时所穿戴的衣冠却坐在淤泥或木炭之上。推究厌恶邪恶之心,而想到与同乡之人站在一起,如果某个人的礼帽不端正,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个人,好像会被那个人染污一样。因此,虽然诸侯有用华美的言辞和隆重的任命前来聘请的,也不接受。不接受聘请的原因,在于他认为一旦接受就会使自己不清洁了。柳下惠这个人,不认为侍奉行为污秽的君主是令人羞耻的事情,不认为做低贱的小官元是卑贱之事。得到任用的时候,不隐藏自己的贤能,但一定谨守道义。被放弃而不用的时候,毫不抱怨;遇到困窘、不得志的时候,也不忧虑。他早就说过:‘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在我身边裸露上身,乃至裸露全身,你难道能有辱于我吗?’所以,他能悠然自得地跟任何人在一起而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损失,有人拉住他而想挽留住,他就留下而不走。有人挽留就不离去的原因,在于不认为离开就算是清洁。”孟子说:“伯夷的心胸有些狭窄,柳下惠过于简单怠慢。心胸狭窄与简单怠慢,是君子所不做的。”
朱注: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朝,音潮。恶恶,上去声,下如字。浼,莫罪反。涂,泥也。乡人,乡里之常人也。望望,去而不顾之貌。浼,污也。屑,赵氏曰:“洁也。”说文曰:“动作切切也。”不屑就,言不以就之为洁,而切切于是也。已,语助辞。)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佚,音逸。袒,音但。裼,音锡。裸,鲁果反。裎,音程。焉能之焉,于虔反。柳下惠,鲁大夫展禽,居柳下而谥惠也。不隐贤,不枉道也。遗佚,放弃也。阨,困也。悯,忧也。尔为尔至焉能浼我哉,惠之言也。袒裼,露臂也。裸裎,露身也。由由,自得之貌。偕,并处也。不自失,不失其止也。援而止之而止者,言欲去而可留也。)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隘,狭窄也。不恭,简慢也。夷、惠之行,固皆造乎至极之地。然既有所偏,则不能无弊,故不可由也。)
说解:
孟子在此说出了三种事君交友的做法,一是伯夷式的做法,二是柳下惠式的做法,三是君子的做法。其中,、对君子的做法没有明确的说法,而是通过对前两种做法的否定表达出来的,但是,这种否定不是否定伯夷和柳下惠的做法,而是说君子不应该学习他们那样的做法。
伯夷的做法是“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意思是说,如果是不合自己心意的国君,就不会在这个国君之下做事,如果是不合自己心意的朋友,就不会跟这个人结交为朋友。具体表现是:第一,不跟他认为邪恶的人立身于同一个朝堂之上;第二,不跟他认为邪恶的人交谈。因为在他看来,邪恶的人好比污浊的淤泥或黑黑的木炭,如果跟邪恶之人立身于同一个朝堂之上,跟邪恶之人交谈,就好比是穿戴着上朝时所穿戴的衣冠却坐在淤泥或木炭之上,自己的衣冠会被污染。推究厌恶邪恶之心,而想到与同乡之人站在一起,如果某个人的礼帽不端正,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个人,好像会被那个人染污一样。因此,虽然诸侯有用华美的言辞和隆重的任命前来聘请的,也不接受。不接受聘请的原因,在于他认为一旦接受就会使自己不清洁了。
柳下惠式的做法是“不羞污君,不卑小官”。意思是说,不认为侍奉行为污秽的君主是令人羞耻的事情,不认为做低贱的小官员是卑贱之事。具体表现在,第一,得到任用的时候,不隐藏自己的贤能,但一定谨守道义;第二,被放弃而不用的时候,毫不抱怨;第三,遇到困窘、不得志的时候,也不忧虑。为什么会如此呢?就像他早就说过的那样:“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在我身边裸露上身,乃至裸露全身,你难道能有辱于我吗?”所以,他能悠然自得地跟任何人在一起而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损失,有人拉住他而想挽留住,他就留下而不走。有人挽留就不离去的原因,在于不认为离开就算是清洁。
伯夷式的做法和柳下惠式的做法,其不同点在于,前者的心胸有些狭隘,固然可以保持自身的节操,但是,往往能守经而不能达变,能守己而难以正人;后者的心胸过于简单怠慢,固然可以在现实之中无可无不可,但是,往往容易重变而背离了经,怠慢了自己之心,也怠慢了有道的君友。其共同点在于,两者之行都走两个极端,两者之心都有所偏颇,所以都会有弊端;因为两者都有弊端,所以,君子不按照这两种方式去做。这不是对伯夷和柳下惠的否定,而是对君子的告诫。心胸险隘,则难以宽恕他人,容易导致敌视现实。君子需要以自身之正道,去教化百姓、解决现实的问题、弥补现实的不足、纠正现实的错误。心胸过于简单怠慢,则难以持养敬慎之心,容易失去自重。君子需要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来加强自身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