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乐章
庄暴见孟子曰(1):“暴见于王(2),王语暴以好乐(3),暴未有以对也(4)。曰:好乐何如(5)?”孟子曰:“王之好乐甚(6),则齐国其庶几乎(7)?”他日(8),见于王曰(9):“王尝语庄子以好乐(10),有诸(11)?”王变乎色曰(12):“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13),直好世俗之乐耳(14)。”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15)。”曰:“可得闻与(16)?”曰:“独乐乐(17),与人乐乐,孰乐(18)?”曰:“不若与人(19)。”曰:“与少乐乐(20),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臣请为王言乐(21):今王鼓乐于此(22),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23),举疾首蹙頞而相告(24),曰:‘吾王之好鼓乐(25),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26)?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27)。’今王田猎于此(28),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29),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30),不与民同乐也(31)。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32):‘吾王庶几无疾病与(33)?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34)。”
注释:
(1)庄暴(bao4):人名,齐国的臣子。见(jian4):拜见。(2)见(xian4):被召见。(3)语(yu4):告诉。好乐(hao4yue4):喜欢音乐。下同。(4)对:回答。(5)何如:会怎么样。(6)甚:程度深。(7)其:大概。庶几(ji1):有希望。(8)他日:另外一天。(9)见(xian4):被召见。(10)尝:曾经。语(yu4):告诉。庄子:指庄暴。(11)诸:之乎。(12)变乎色:表情发生了变化。(13)寡人:德行较少之人,此是齐王的谦称。(14)直:只不过。乐(yue4):音乐。(15)由:犹如。(16)闻:听。与(yu2):同“欤”,语气辞。(17)独乐乐(yue4le4):独自听音乐寻求快乐。(18)孰(shu2):哪一种。乐(le4):快乐。(19)不若:不如。与(yu3):跟。(20)少:少数人。(21)为(wei4):给。乐(yue4):音乐之道。(22)今:如果。鼓乐(yue4):敲鼓奏乐。(23)管龠(yue4):管乐器。(24)举:全部。蹙頞(cu4e2):皱着眉头。頞(e4),本指鼻梁,此同“额”而读为去声。(25)好(hao4):喜欢。(26)夫(fu2):发语辞。(27)妻子:妻子和儿女。(28)田猎:打猎。(29)羽旄(mao2):旗帜上的羽毛。(30)他:别的原因。(31)乐(le4):快乐。(32)举:全部。欣欣然:喜悦的样子。(33)庶几(ji1):大概,可能。与(yu2):同“欤”,语气辞。(34)王(wang4):实现王道。
译文:
庄暴拜见孟子,对孟子说:“庄暴被大王召见,大王把喜欢音乐的事跟我说了,庄暴没有什么可回答的。庄暴要问的是,喜欢音乐会怎么样呢?”孟子说:“大王喜欢音乐的程度很深,那么,齐国大概也就有希望了吧?”另外的一天,孟子被齐王召见,对齐王说:“大王曾经向庄子说过喜欢音乐,有这件事吗?”齐王的表情改变了:“寡人没有能够喜欢先王的音乐,只不过是喜欢世俗的音乐而已。”孟子说:“大王喜欢音乐的程度很深,那么,齐国大概也就有希望了吧?当今的音乐,也犹如古代的音乐。”齐王说:“可以听您说说吗?”孟子说:“独自听音乐寻求快乐,跟他人一起听音乐寻求快乐,哪种更快乐?”齐王说:“不如跟他人在一起。”孟子说:“跟少数人听音乐寻求快乐,跟他人一起听音乐寻求快乐,哪种更快乐?”齐王说:“不如跟多数人在一起。”孟子说:“臣请求能够跟大王说一说音乐之道。如果大王在此敲鼓奏乐,百姓听到大王的钟鼓之声、箫管之音,全都头痛皱眉而相互转告,说:‘我的大王喜欢敲鼓奏乐,那为什么使我到了这种地步?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儿女离散。’如果大王在此打猎,百姓听到大王的车马发出的声音,看到旗帜上的羽毛的美丽,全都头痛皱眉而相互转告,说:‘我的大王喜欢打猎,那为什么使我到了这种地步?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儿女离散。’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不能跟庶民共同得到快乐。如果大王在此敲鼓奏乐,百姓听到大王的钟鼓之声、箫管之音,全都喜悦地相互转告,说:‘我的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不然怎么能敲鼓奏乐呢?’如果大王在此打猎,百姓听到大王的车马发出的声音,看到旗帜上的羽毛的美丽,全都喜悦地相互转告,说:‘我的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不然怎么能打猎呢?’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不能跟庶民共同得到快乐。如果大王能跟庶民共同得到快乐,那么,就能实现王道了。”
朱注: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见于之见,音现,下见于同。语,去声,下同。好,去声,篇内并同。庄暴,齐臣也。庶几,近辞也。言近于治。)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变色者,惭其好之不正也。)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今乐,世俗之乐。古乐,先王之乐。)
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
(闻与之与,平声。乐乐,下字音洛。孰乐,亦音洛。独乐不若与人,与少乐不若与众,亦人之常情也。)
“臣请为王言乐:
(为,去声。此以下,皆孟子之言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蹙,子六反。頞,音遏。夫,音扶。同乐之乐,音洛。钟鼓管龠,皆乐器也。举,皆也。疾首,头痛也。蹙,聚也。頞,额也。人忧戚则蹙其额。极,穷也。羽旄,旌属。不与民同乐,谓独乐其身而不恤其民,使之穷困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
(病与之与,平声。同乐之乐,音洛。与民同乐者,推好乐之心以行仁政,使民各得其所也。)
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好乐而能与百姓同之,则天下之民归之矣,所谓齐其庶几者如此。范氏曰:“战国之时,民穷财尽,人君独以南面之乐自奉其身。孟子切于救民,故因齐王之好乐,开导其善心,深劝其与民同乐,而谓今乐犹古乐。其实今乐古乐,何可同也?但与民同乐之意,则无古今之异耳。若必欲以礼乐治天下,当如孔子之言,必用韶舞,必放郑声。盖孔子之言,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时之急务,所以不同。”杨氏曰:“乐以和为主,使人闻钟鼓管弦之音而疾首蹙頞,则虽奏以咸、英、韶、濩,无补于治也。故孟子告齐王以此,姑正其本而已。”)
说解:
理解此章,最关键一句是:“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齐王听到此话,为什么会表情变了?因为惭愧自己所喜欢的是世俗音乐,而不是先王的雅正音乐。喜欢世俗音乐,意味着所喜欢的是情色欲望;喜欢雅正音乐,意味着所喜欢的是仁义之道。“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君主固然应当用先王的雅正音乐,以此移除淫风弊俗,但是,孟子在此不仅没有去区别先王之乐和世俗之乐,而且说如今的世俗之乐犹如古人的雅正之乐。大概的原因是,因为“人而不仁,如乐何”,因为“欲速则不达”。
做人须先有仁心,治国须先有仁政。君主只知谋其私利、得到其私人的快乐,却不能推己及人而使国人各得其利、各得其乐,不仅不是仁政,而且连善政也算不上。独自一人听音乐,所选择的音乐是自己所喜欢的,只是个人的快乐;跟别人一起听音乐,所选择的音乐是几个人都要喜欢的,如果只是听主人自己喜欢而他人所不喜欢的音乐,也与独自一人听音乐没有不同,甚至更多了一种霸道。与少数人一起听音乐,或许还能有共同的喜好;与众多的男女老少一起听音乐,则众口难调;要使全国的所有人都能快乐,只能从使人快乐的根本上做起,那就是先有仁心、仁政。君主不倡导雅正音乐,只是试图去满足每个人的喜好,则国家无教化,无教化则不能移风易俗。
立志不可不高,诲人要循循善诱。“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无基础则无法栽种树木,树木之根不深不定则无法生长茂盛,操之过急则是揠苗助长或好高骛远。在人尚未知仁心之时,应当引发其仁心;在国君尚未知仁政之时,应当引导如何才是仁政。君主乐于歌舞田猎,却让百姓“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是君主无仁心仁政,即“不与民同乐”,因而导致百姓怨恨。如果君主能“与民同乐”,便可以算是迈开了仁心仁政的第一步,当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的时候,百姓才会因为拥戴君主,进而愿意看到君主歌舞田猎之乐。《四书章句集注》引范氏的话说:“战国之时,民穷财尽,人君独以南面之乐自奉其身。孟子切于救民,故因齐王之好乐,开导其善心,深劝其与民同乐,而谓今乐犹古乐。其实今乐古乐,何可同也?但与民同乐之意,则无古今之异耳。若必欲以礼乐治天下,当如孔子之言,必用韶舞,必放郑声。盖孔子之言,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时之急务,所以不同。”因此,孟子重点阐发“与民同乐”之意,是守经;孟子暂称“今乐犹古乐”之言,是通变。守经而后可以通变。
问囿章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1),方七十里(2),有诸(3)?”孟子对曰(4):“于传有之(5)。”曰:“若是其大乎(6)?”曰:“民犹以为小也(7)。”曰:“寡人之囿(8),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9),雉兔者往焉(10)。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11),问国之大禁(12),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13),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14)。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15),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注释:
(1)文王:指周文王,以仁政治国的一代圣王。囿(you4):由人所设立的繁衍养育鸟兽的地方。(2)方:方圆范围。(3)诸:之乎。(4)对:回答。(5)于:在。传(azhuan4):此指古书。(6)若是:如此。(7)犹:还,尚且。以为:认为。(8)寡人:德行较少的人,此是齐宣王的谦称。(9)刍荛(chu2rao2):此指割草砍柴。往:前往。焉:到那里,此指到文王之囿里。(10)雉(zhi4)兔:此指打猎。(11)国:此指京城。境:国境内。(12)大禁:重大的禁令。(13)郊关:京城外百里之外的关口。(14)麋(mi2)鹿:鹿类动物,此代指禽兽。(15)为阱(wei2jing3):设置陷阱。
译文:
齐宣王问道:“周文王的苑囿,方圆有七十里,有这件事吧?”孟子回答说:“在古书之中有这样的记载。”齐宣王问:“这个苑囿真的有这么大吗?”孟子说:“庶民还认为太小了呢。”齐宣王说:“寡人的苑囿,方圆四十里,庶民还认为太大,为什么呢?”孟子说:“周文王的苑囿,方圆有七十里,打草的人和砍柴的人都可以前去,打野鸡野兔的人可以前去。这样的苑囿能跟庶民共同享有,庶民认为太小,不是应该吗?”臣刚刚来到齐国境内的时候,询问了京城的重要禁令,然后才敢进入。臣听说,郊外的关口之内,有方圆四十里的苑囿,杀了其中的麋鹿就像杀了人一样治罪。按照这个样子,这方圆四十里就是设置在京城之中的陷阱,庶民认为太大,不是应该的吗?”
朱注: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囿,音又。传,直恋反。囿者,蕃育鸟兽之所。古者四时之田,皆于农隙以讲武事,然不欲驰骛于稼穑场圃之中,故度闲旷之地以为囿。然文王七十里之囿,其亦三分天下有其二之后也与?传,谓古书。)
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
(刍,音初。荛,音饶。刍,草也。荛,薪也。)
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阱,才性反。礼:入国而问禁。国外百里为郊,郊外有关。阱,坎地以陷兽者,言陷民于死也。)
说解:
《好乐章》讲的是君主要“与民同乐”,此章讲的是君主之国要“与民同有”。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虽然天子、国君是天下、国家之主,但是,天子、国君都是为民做主的,都是为了保民的。周文王有苑囿七十里,因为在农事闲暇的时候在其中演练武功,不耽误农时,更不是为了追求刺激享乐,因为不想占用农田场圃,而选择空闲荒地作为苑囿,所以深得民心,虽有七十里的苑囿,百姓还认为太小。齐宣王的苑囿只有方圆四十里,为什么百姓还认为太大?把苑囿当做追求刺激享乐的私人地方,使百姓不能进入,是不能“与民同有”;杀了苑囿中的禽兽竟然按杀人之罪处治,就像是在京城之中设下陷阱而陷害百姓,是无仁心仁政的体现,这样怎能不让百姓认为它太大?因此,当君主把天下、国家当作私人物产而无爱护百姓之心的时候,民必不安,国必难久。
交邻章
原文: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1)?”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2),是故汤事葛(3),文王事昆夷(4)。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5),句践事吴(6)。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7);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8)。乐天者保天下(9),畏天者保其国(10)。《诗》云(11):‘畏天之威(12),于时保之(13)。’”王曰:“大哉言矣(14)!寡人有疾(15),寡人好勇(16)。”对曰:“王请无好小勇(17)。夫抚剑疾视曰(18):‘彼恶敢当我哉(19)!’此匹夫之勇(20),敌一人者也(21)。王请大之(22)。《诗》云(23):‘王赫斯怒(24),爰整其旅(25),以遏徂莒(26),以笃周祜(27),以对于天下(28)’,此文王之勇也(29)。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30)。《书》曰(31):‘天降下民(32),作之君(33),作之师(34),惟曰其助上帝(35),宠之四方(36)。有罪无罪惟我在(37),天下曷敢有越厥志(38)?’一人衡行于天下(39),武王耻之(40),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注释:
(1)交邻国:与邻近的国家交往。道:原则和方法。(2)惟:只有。事:侍奉。(3)汤:商朝一代仁君。葛:小国名。(4)文王:指周文王。昆夷:一作“混夷”,大国之名。(5)大(tai4)王:周朝的先王。獯鬻(xun1yu4):北方当时强大的一族群之名。(6)句(gou1)践:春秋时期越国国君。吴:春秋时期的吴国。(7)乐(le4)天:乐于遵循天道天理。(8)畏:敬畏。(9)天下:天子所统辖的全部地方。(10)国:诸侯国的封地范围。(11)诗:此指《诗经·周颂·我将》。(12)威:威严。(13)时(shi4):通“是”,这。(14)大哉言:此话说得太高太大。(15)寡人:德行较少的人,此是齐宣王自称。疾:缺陷,毛病。(16)好(hao4):喜欢。勇:勇武。(17)好(hao4):爱好,喜欢。小勇:凭借血气而产生的勇气。(18)夫(fu2):发语辞。疾视:怒目而视。(19)彼:他们,那些人。恶(wu1):哪里,怎么。当(dang1):面对。(20)匹夫(pi3fu1):庶民之中的男子。(21)敌:敌对。(22)大之:改为大勇。(23)诗:此指《诗经·大雅·皇矣》。(24)赫(he4):赫然,愤怒的样子。斯:如此。(25)爰(yuan2):于,在此时。整:整顿。旅:民众。(26)以:用来。遏(e4):阻止。徂(cu2):前往。莒(lü3):同“旅”,此指密人侵犯阮地时前往共(gong1)地的军众。(27)笃(du3):加厚。周祜(hu4):周族人之福。(28)对:报答。(29)文王:指周文王。(30)安:安抚。(31)书:此指《书经·周书·泰誓》,原文与此文稍有不同。(32)天降下民:天生庶民。(33)作之君:为庶民设立君主。(34)作之师:为庶民设立军队。(35)上帝:天帝,天神。(36)宠之四方:受到四方爱戴和特别对待。(37)有罪无罪惟我在:有罪者,我诛之;无罪者,我保之。(38)曷(he2):何,怎么。有越厥(jue2)志:超过他们应该有的志向而作乱。(39)一人:指商纣。衡:同“横”。(40)耻:以为耻辱。
译文:
齐宣王问道:“与邻近的各国相交往有是什么原则和方法吗?”孟子回答说:“有。只有仁德的人可以有能力凭借大国而侍奉小国,因此商汤能侍奉葛国,周文王能侍奉昆夷;只有有智慧的人可以有能力凭借小国而侍奉大国,所以,周的太王能侍奉獯鬻,越国的句践能侍奉吴国。凭借大国而侍奉小国的人,是乐于遵循天道天理的人;凭借小国而侍奉大国的人,是能够敬畏天道天理的人。乐于遵循天道天理的人,可以保护天下;敬畏天道天理的人,可以保护自己的国家。《诗经》中说:‘敬畏上天之威严,即在此时保国民。’”齐宣王说:“此话说得太高太大了!寡人有毛病,寡人爱好勇武。”孟子回答说:“希望君王不要爱好血气之勇。有的人手抚摸着剑怒目而视着说:‘那些人岂敢面对我!’这是庶民中的普通男子的勇武,是只能敌对一个人的方式。希望君王不要爱好这样的勇武,而要爱好符合义理的大勇。《诗经》中说:‘君王赫然而发怒,于是整顿其众民,借以阻止侵略者,加厚周族之福分,以此报答天下人。’此是周文王的勇武。文王一次发怒,便安抚了天下民众。《书经》说:‘上天使万民降生,为万民设立君主,为万民设立军队,只是以此来辅助天帝,因而受到四方爱戴和特别对待。对有罪者,有我去惩罚;对无罪者,有我来保护。天下之人有谁敢于超过他们应该有的志向而作乱?’有一个人横行于天下,周武王引以为耻,这是武王的勇武。因而武王也因一怒而安抚了天下庶民。如今君王也一怒而安抚天下庶民,庶民惟恐君王不爱好勇武。”
朱注: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
(獯,音熏。鬻,音育。句,音钩。仁人之心,宽洪恻怛,而无较计大小强弱之私。故小国虽或不恭,而吾所以字之之心自不能已。智者明义理,识时势。故大国虽见侵陵,而吾所以事之之礼尤不敢废。汤事见后篇。文王事见诗大雅。大王事见后章。所谓狄人,即獯鬻也。句践,越王名。事见国语、史记。)
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乐,音洛。天者,理而已矣。大之字小,小之事大,皆理之当然也。自然合理,故曰乐天。不敢违理,故曰畏天。包含遍覆,无不周遍,保天下之气象也。制节谨度,不敢纵逸,保一国之规模也。)
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诗周颂我将之篇。时,是也。)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言以好勇,故不能事大而恤小也。)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夫抚之夫,音扶。恶,平声。疾视,怒目而视也。小勇,血气所为。大勇,义理所发。)
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诗大雅皇矣篇。赫,赫然怒貌。爰,于也。旅,众也。遏,诗作“按”,止也。徂,往也。莒,诗作旅。徂旅,谓密人侵阮徂共之众也。笃,厚也。祜,福也。对,答也,以答天下仰望之心也。此文王之大勇也。)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衡,与横同。书周书大誓之篇也。然所引与今书文小异,今且依此解之。宠之四方,宠异之于四方也。有罪者我得而诛之,无罪者我得而安之。我既在此,则天下何敢有过越其心志而作乱者乎?衡行,谓作乱也。孟子释书意如此,而言武王亦大勇也。)
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王若能如文武之为,则天下之民望其一怒以除暴乱,而拯己于水火之中,惟恐王之不好勇耳。此章言人君能惩小忿,则能恤小事大,以交邻国;能养大勇,则能除暴救民,以安天下。张敬夫曰:“小勇者,血气之怒也。大勇者,理义之怒也。血气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知此,则可以见性情之正,而识天理人欲之分矣。”)
说解:
天下总会有大国与小国,孟子说,处理大国与小国之间的关系的原则与方法是:仁者以大事小,智者以小事大。仁者不计较国家大小强弱,行仁政而不惧怕大国,有仁心而不计较小国的不恭,而且还要保护弱小,主持正义,这样才能担当起大国的责任。以武力欺负弱小,以欺诈欺骗弱小,均非仁者之所为,而是霸道的做法。商汤能够使葛人心服,周文王能够使昆夷心服,都不是凭借武力和欺诈,而只是仁心仁政。仁者之仁,本于本心本性,遵循天道天理,所以能将善良的本心本性落实在言行之中,国际间的交往也是如此,如此才会落实王道。智者之智,不是使用欺诈手段,更非用欺诈之心,而是明义理、识时势。弱小之国,固然有被侵凌之时,但是,君子在弱小之时,更要坚守仁义之道,不屈不挠,对他人他国始终以礼相待,此是敬畏天道天理的体现。因为敬畏天道天理,所以,对大国不惧,对小国不欺。从天道天理来说,国之长短存亡自有天命;从人事来说,惟有以礼自持、推行仁政,才能保护其国。周族的太王能与当时强大的獯鬻相处,越王句践能在一时强大的吴国生存并终于复国,莫不是因为坚守仁义、敬畏天道天理。弱小之国的国君,首要的责任是保其国、安其民;强大之国的国君,首要的责任则是保天下、安天下之民。就像《诗经》中所说的那样:“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历史的悲剧,常常是因为大国之君企图凭借其强大而称霸于天下,为了一己之私心私欲而置庶民生死于不顾;常常是因为小国之君企图依附、投靠、屈服于某个强大的国家而自保,甚至为了一己之权位、私心而不惜割地献宝,更不顾百姓死活。这两者都可谓违背天道天理的做法。更大的悲剧是,历史的悲剧常常重演。齐国本是一个大国,不是不能担当起大国的责任,然而,齐宣王不仅视齐国为己有,而且要以霸道的方式将天下占为己有,他认为孟子之言太高太大,一方面是因为他不相信王道,另一方面是因为私心。他所谓的“好勇”,其实也就是喜欢霸道。孟子用出于血气的“匹夫之勇”来比拟齐宣王的“小勇”,不是绝对否定匹夫之勇,而是说此非君子之道,非天道天理之所应当;是说一个大国之君不应该只知血气之勇而无安百姓、平天下之志。
文王、武王之怒,均非源于一己之好恶、得失,也非源于一国之利害、得失,而是为了“安天下之民”。因为,文王和武王一怒而尚勇用武,合于天道天理,是王道仁政的体现。文王出兵,是因为密地的人入侵阮地,救阮地之百姓,此举因为保民而得到了百姓,所以是报答天下百姓仰望,增加了周族的福德威望。武王用武,是顺应天到,尽君主之责,保护无罪之民,征伐有罪的商纣,而不是为了全力、地位、私利。因此,文王、武王之勇,是符合天道天理的大勇。如果齐宣王像文王、武王那样好勇,一怒而除天下之暴乱,救民于水火,也就能使天下平安。为了安天下、救百姓而出兵,可谓大勇;借口为了安天下、救百姓而出兵,实则只是为了一己之好恶、得失,为了一国之利害、得失而出兵,那么,不仅不是大勇,连小勇也不是,只是残暴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