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王曰:“吾惛(1),不能进于是矣(2)。愿夫子辅吾志(3),明以教我。我虽不敏(4),请尝试之(5)。”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6),惟士为能(7)。若民则无恒产(8),因无恒心(9)。茍无恒心(10),放辟邪侈(11),无不为已(12)。及陷于罪(13),然后从而刑之(14),是罔民也(15)。焉有仁人在位(16),罔民而可为也(17)?是故明君制民之产(18),必使仰足以事父母(19),俯足以畜妻子(20);乐岁终身饱(21),凶年免于死亡(22);然后驱而之善(23),故民之从之也轻(24)。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25),奚暇治礼义哉(26)?王欲行之(27),则盍反其本矣(28)。五亩之宅(29),树以之桑(30),五十者可以衣帛矣(31)。鸡豚狗彘之畜(32),无失其时(33),七十者可以食肉矣(34)。百亩之田(35),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36),申之以孝悌之义(37),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38)。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39),然而不王者(40),未之有也。”
注释:
(1)惛(hun1):糊涂不明。(2)进于是:达到这样的程度。(3)夫(fu1)子:指孟子。(4)敏:机敏。(5)请:请允许我。(6)恒:固定不变。(7)为(wei2)能:可以有能力做到。(8)若:如果。(9)因:所以。(10)苟:假如。(11)放辟(pi4)邪侈(chi3)::放荡无拘、斜僻不正、邪恶不善、奢侈不节。(12)为(wei2):做。已:同“矣”。(13)及:等到。(14)从:按照罪名。刑:使用刑罚。(15)是:这。罔(wang3):通“网”,设置罗网而等待人落网。(16)焉:哪里。(17)为(wei2):做。(18)明君:明哲的君主。制:安排处理好。(19)必:一定。仰:对上面。事:侍奉赡养。(20)俯:对下面。畜(xu4):保护养育。妻子:妻妾和儿女。(21)乐(le4)岁:平安、丰收的年成。终身:一生。(22)凶年:灾荒、战乱的年成。死亡:死掉或者流亡。(23)驱:此指教导。之(zhi4):通“至”。(24)轻:容易。(25)赡(shan4):富裕,来得及。(26)奚暇(xi1xia2):哪里有空闲时间。(27)行之:施行王道。(28)盍(he2):何不。反:回过头来。(29)五亩之宅:按照井田制的做法,一个成年的农夫可以有五亩地作为住宅,其中二亩半在田地之中以供农忙时居住,二亩半在天地之外的村庄以供农闲时居住。纵横各一百步为一亩。(30)树之以桑:把桑树种植在那里。(31)五十者:五十岁以上的人。可以衣(yi4)帛:能够因此而穿上丝帛衣服。(32)鸡豚(tun2)狗彘(zhi4)之畜(chu4):鸡、猪、狗之类的牲畜。(33)无失其时:不要耽误它们的生长和繁殖时机。(34)七十者:七十岁以上的人。(35)百亩之田:按照井田制的做法,每个成年农夫有一百亩田地。(36)谨庠(xiang2)序之教(jiao4):谨慎地做好学校的教育工作。(37)申之以孝悌(ti4)之义:把孝悌的道理再三重申。(38)颁(ban1)白者:头发花白的老人。颁,通“斑”。负戴:把东西放在肩上或者身后叫做负,把东西放在头上叫做戴。(39)黎民:指庶民、百姓。(40)然而不王(wang4)者:这样做却不能实现王道的情况。
译文:
齐宣王说:“我糊涂不明,没有能力达到这样的程度。希望夫子辅助我实现我的志向,明确地教导我。我虽然不够机敏,请允许我尝试着去做。”孟子说:“没有赖以生存的固定产业,却能有恒定不变的心志的人,只有士可以做到。如果庶民没有赖以生存的固定产业,所以也就没有恒定不变的心志。假如没有恒定不变的心志,放荡无拘、斜僻不正、邪恶不善、奢侈不节之类的事情,就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了。等到庶民陷入到犯罪的境地,然后根据罪名而加以刑罚,这是设置好了罗网而使庶民落网。哪里有仁德的人在国君之位上,却去做设置好了罗网而使庶民落网这样的事的?因此,明哲的君主安排处理好庶民的财产,一定会使百姓对上面能足以侍奉抚养父母,对下面能足以保护和养育妻妾儿女;在平安、丰收的年成可以一生饱暖,在灾荒和战乱的年成可以避免死去和流亡。能够做到这些,然后还要通过教化而使庶民向善,所以庶民可以很容易地信服并跟随。如今,即使说是安排处理庶民的财产,但是,庶民对上面不足以侍奉赡养父母,对下面不足以保护养育妻妾儿女;和平丰收的年成里,他们一生劳苦,灾荒战乱的年成里,他们不能避免死去或流亡。在这种情况下,国家只是救助死者恐怕都做不到,哪里还有空闲私见来推行礼义教化呢?大王想要施行王道,何不回过头来从根本上做起呢?每家有五亩住宅,在住宅周围种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穿上丝帛衣服了。对于鸡、猪、狗之类的牲畜,不要耽误它们的生长和繁殖时机,七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有肉吃了。每家的一百亩田地,只要不去侵占他们耕种收获的时间,几口人的家庭就可以没有饥饿之忧了。谨慎地做好学校的教育工作,把孝悌的道理再三重申,路途之上就不会有头发花白的老人还要亲自背着、扛着、顶着东西了。七十岁以上的人有丝帛衣服穿又有肉吃,百姓不饥饿又不寒冷,这样做却不能实现王道的情况,从来没有过。
朱注: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惛,与昏同。)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恒,胡登反。辟,与僻同。焉,于虔反。恒,常也。产,生业也。恒产,可常生之业也。恒心,人所常有之善心也。士尝学问,知义理,故虽无常产而有常心。民则不能然矣。罔,犹罗网,欺其不见而取之也。)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畜,许六反,下同。轻,犹易也。此言民有常产而有常心也。)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治,平声。凡治字为理物之义者,平声;为己理之义者,去声。后皆放此。赡,足也。此所谓无常产而无常心者也。)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
(盍,何不也。使民有常产者,又发政施仁之本也。说具下文。)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音见前章。此言制民之产之法也。赵氏曰:“八口之家,次上农夫也。此王政之本,常生之道,故孟子为齐梁之君各陈之也。”杨氏曰:“为天下者,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然虽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者,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以制民之产告之。”此章言人君当黜霸功,行王道。而王道之要,不过推其不忍之心,以行不忍之政而已。齐王非无此心,而夺于功利之私,不能扩充以行仁政。虽以孟子反复晓告,精切如此,而蔽固已深,终不能悟,是可叹也。)
说解:
孟子的一番话,终于使齐宣王暂时决定施行王道,于是,期望孟子留在齐国以随时请教。那么,王道仁政从何处开始呢?首先要使庶民有能够长期属于自己的财产。士君子和庶民不同,士君子所重视的是坚持道义,而庶民所重视的是生活的保障和稳定。如果不能使庶民的生活稳定而且有保障,庶民就有可能会铤而走险。生死难保,则庶民就不会守法,更不会守礼,会不择手段,会无所不为,即使是有了财物,也会因为不知节制而追求奢侈挥霍,国家也因此而无法稳定。其次,虽然不能没有法律法令,但是,不能崇尚刑罚。民不聊生的时候,为了生存而导致犯罪,首先是因为政令不仁。假如政令本来就不仁,又想用严刑竣法来制裁犯罪的庶民,那就好比是事先设好了陷阱、罗网,等待着庶民陷入陷阱、罗网,这更不是仁政。
因此,明哲的君主,其当务之急就是要使庶民能安心地生活。如何能安心呢?首先,使庶民足以养家糊口、衣食无忧。上能足以侍奉抚养父母,下能足以保护和养育妻妾儿女。其次,要安排好生产之事,还要做好备战备荒之事。能安排好生产之事,那么,在平安、丰收的年成可以一生饱暖;能做好备战备荒之事,那么,在灾荒和战乱的年成可以避免死去和流亡。再次,还要行教化而使庶民向善,以减少庶民之间的纠纷,而且能够尊老爱幼。如果能做到这三个方面,黎民百姓也就能安定,因而也能安心。否则,黎民百姓不得安宁,根本无法进行礼义教化。
要做到这三个方面,具体怎么做呢?首先,重视农桑养殖。其次,不扰民,不误农时。再次,重视孝悌教化。如果能把这三者贯彻的政令之中,也就走上了王道仁政之路。然而,孟子如此反复而细致地引导,齐宣王却终究未能彻底放弃霸道,未能施行王道仁政,不是齐宣王没有仁慈之心,只是其仁慈之心仍旧被功利之心所蒙蔽。人类的历史有太多太多的悲剧不断重演,黎民百姓常常不得安宁,正因有太多太多的齐宣王之类的君主。施行王道仁政并不难,只怕不想去这么做而已。圣人之言俱在,六经四书易见,只要对圣人之言有敬畏之心,对王道仁政有践行之志,则尧舜可期,天下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