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升得很高了,已经接近晌午。小院是由山石简单围成的,一丝风也没有,草在墙头上一动不动。小院寂静得有些反常,似乎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果然,过了不一会儿,一只老母鸡步履蹒跚地踱到院子中央,咯嗒咯嗒地叫起来,于是院子里顿时有了些动静,石墙缝里吹进来了风,墙头草仿佛也随着摇摆起来。
我扔下手里的鸡毛毽子,出了堂屋房门,朝着院子东北角的灶间的方向跑去,姥爷在后面大声叮嘱着。
这是一件必须由我来做的事情,这件事情谁也不能跟我抢。
在灶间外面,榆树下的光线略有些暗。我在拐弯处稍稍停了几秒钟,很快就适应了。在离灶间不太远的地方,在墙角,有一堆大致堆成锥形的麦秸,算得上一个小小麦秸垛。麦秸是今年的,已经晒干了,黄灿灿的,镰刀留下的切痕很清晰很整齐,从那里面散发出阳光火热的气息和麦子的香味。每日做饭时都要从那里抽取一些当做柴禾,抱到灶间里去,往灶底的火里填,被抽取的地方是在不太显眼的侧面,那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凹进去的草窝。
这个麦秸垛上的小窝其实是一个隐蔽的产房。
在那里,我看见一枚鸡蛋,安静地呆在草窝的中央。
我蹲下来,近距离地盯着它看了片刻,疑惑地揉了揉眼睛,确定它真的就在那里,看得见摸得着,并不是我的幻觉,一切都是真的了。这是一个奇迹,在简陋的土坯茅草盖成的灶间的外面,在粗石垒成的墙角旮旯,在人很少去的麦秸垛背面,在荒芜蓬松的草窝窝里,不知什么时候,竟忽然多出了一枚鲜亮的鸡蛋。周围顿时充满了喜庆,那个草窝窝的产房更是被照得蓬荜生辉。
我感到那枚鸡蛋知道我要来,它早就在那里等着我了。我克制着激动,把它拾起来,双手捧在掌心里。它还是温热的呢,上面留有一只母鸡的体温。这次是白皮的,不知为何有时候拾到的鸡蛋是红皮的。它的形状是完美无缺的几何和代数,它薄薄的壳子上有几乎看不见的细密匀致的微小颗粒,类似皮肤纹路,那上面当然还有一些看不见的小孔,用来透气。
它是一只母鸡的爱。它是一只母鸡的慈祥和温柔。它是一只母鸡每天的留言,相当于日记,其体积大小大约跟这只母鸡的心情有关。它是一只母鸡吃进青菜、粮食和小虫子之后交出的答卷。还有,我长大之后会认为,它是一只母鸡的女性意识。
我对那只母鸡崇拜起来。她长得其貌不扬,身材臃肿,穿了一套中年妇女常穿的素色家常布衣,她的嗓音也不好听,不够高亢和清亮,有点沙哑,还说着一口难听的土话,总之她怎么看都像本村我那些拖儿带女的舅母们……可是她有一只神奇的屁股,一只有灵感的屁股,一只富有创造力的屁股,这只屁股说一不二,办实事。
这枚鸡蛋此刻那样具体那样沉甸甸地安放在我的掌心里,我的手还太小,一只手掌捧着它实在不够稳妥,故必得双手捧它,于是更多出了一些敬重。我分明感到手掌里有颗小小心脏在跳,跟我身体里那颗心脏的跳动频率是一模一样的……我童年的太阳在头顶上照耀着,那么温暖,我想我若是在这大太阳底下多呆上一个时辰,当温度足够时,手里的蛋兴许就会裂开一条缝,从缝里会钻出一只小鸡雏的脑袋来吧。我朝着堂屋一溜小跑,两根小辫子在脑袋后面飞起来,仿佛要拽着我离开地球。我听见姥爷在堂屋一侧的厢房里喊着我的小名,声音击打着木棂方格小窗上糊着的那层薄纸,他在孤独的后半生,有了我这样一个跌跌撞撞性子急躁的小外孙女。他埋怨地喊道,你慢点儿跑啊,别把鸡蛋摔碎了。他的声音也像晌午一样温暖,我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我说,来了,来了。我兴奋得慌慌张张,根本控制不了跑的速度,到了堂屋门口时还是被木门槛给轻轻地绊了一下,还好,身体晃晃悠悠,最后保持住了平衡。姥爷已经从厢房走出来,站在堂屋门口迎接着了,手里举着一个大瓢,递了过来。他的手很宽大,皮肤粗糙得几乎赶得上粗颗粒砂纸,骨节和青筋从那手面上突显出来,早晨在田里翻整犁沟时带出的新土还像美德一样在上面沾染着,没来得及洗掉,那手还经常握了斧子,劈开一根根倔倔的硬木头,取出藏在木纤维里面的热量,点着炉子,取暖煮饭。那只瓢是一只硕大葫芦的二分之一个身体,它的另一半不知道去了谁家,它的末端细小,有柄,顶部圆粗,有肚脐——也都是只有一半的——这瓢大张着口,露着已经结了痂的当年的凶猛切痕,仿佛时刻都想跟失去的另一半重逢并相吻合,重新变回成一只葫芦。这只大瓢比我要年长得多,外壁已被手摸挲得溜光水滑,是锃亮的棕色,先前一定是用来舀过面的,疙疙瘩瘩的内壁上挂着些面粉痕迹,发白的是小麦,微黄的是谷子,金色的是玉米。
那只大瓢里面已经有好几只鸡蛋了,我又把新拾来的这一只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让它跟其他几只挨在一起,垒起一个正梯形。姥爷说要给我蒸鸡蛋糕吃,我说,不,我要吃炒的,放葱末。接下来,我开始数数瓢里面一共有多少只鸡蛋:1,2,3,4,5,6……第一遍没数好,我又重新数,最后终于准确无误地认定共有11只鸡蛋。我的数学启蒙无疑就是从数鸡蛋开始的,遗憾的是,我长大成人之后,数学水平依然停留在数鸡蛋的本领上。
这是多么伟大的一天,云淡风清,阳光普照,我在偏僻的麦秸垛草窝窝里拾到了一只鸡蛋。
许多年以后,在超市里看到一打又一打鸡蛋,盛装进定形盒子里,摆放在货架上。它们被贴上了商标,标上了价格,码上了生产日期,它们整整齐齐,它们规格统一,它们成千上万,它们批发零售,它们不再像过去那么易碎……它们是从养鸡场里出来的,鸡们在那里的流水线上过着无期徒刑的集中营生活,以下蛋为己任,把自己当成下蛋的机器,在狭小的铁笼子里,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日夜被灯光照射着,吃着可以让身体快速膨胀的乏味饲料,在患禽流感之前早已先患上了抑郁症,鸡蛋的味道也随之变成了压抑和烦闷的味道,没有了麦秸的清香和阳光的温情。产下一只鸡蛋不再像过去那样稀罕,不再需要满院子跑着颠着传喜报,一桩原本值得骄傲应该受到尊敬的神圣工作现已变成了在终生监禁之下严格执行的劳役苦工。当媒体终于报道出现了禽流感病毒时,大家对禽鸟类及其延伸物都避之惟恐不及了,有一天我在卧室里看电视,上面播出了我所在的城市高致病性禽流感已导致1人死亡的新闻,我忽地想起冰箱里那些刚刚买回来的鸡蛋,于是即刻感到浑身不舒服,似乎开始发热、鼻塞、头痛、流涕,出现了禽流感症状之幻觉。
在工作单位,在某个办公桌上立着一打从上到下的灰色小抽屉,我的注意力总是放在第二个小抽屉上,那里从不上锁,里面总是放着一些有用没用的表格、文件或信纸,纸张规格不一,纸片杂乱纷飞。那些纸都是用木材或者干草做成的吧,有一定的湿度和酸碱度,纸页上面偶尔会发现纸桨里没有完全被搅碎轧平的成分,还能看得出某种草茎的形状,被镶嵌在一页薄片片里打着草本的瞌睡,整个小抽屉里弥漫着植物的清幽之气,大地以这样隐蔽的方式向我唱出了它的牧歌,那大小不一的纸页堆积在一起,真的很像一个小小麦秸垛了,还是一个乱蓬蓬的草窝。我在其中翻翻拣拣,常常可以发现里面夹杂着刚刚寄给我的汇款单,那是管理邮件收发的老师放进去的,那些淡绿色单子上有我的名字,盖着邮局投递时盖上的黑色邮戳,有时一张,有时两张,多时会有四五张,它们大都是些数目不等的小钱,是我的零零星星的稿费。当然也有空手而返的时候,而每有所得,便感到意外和惊喜了,啊,我又拾到了鸡蛋,那上面似乎还带着写作时手指触摸键盘的温热。这些小钱刚好让我用来购买日常生活之外的那部分快乐,额外的快乐,假若得到的是一大笔巨款,大大超过了需求,那么它就只是一个令人麻木的阿拉伯数字,也就失去了隔三差五地在一大堆有纷乱纸页的抽屉里寻找和发现的兴致趣味了。其实,三十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不停地“拾鸡蛋”,我的所谓幸福生活也无非就是到麦秸垛的草窝窝里去拾拾鸡蛋罢。
姥爷离世八年了,那座石头院子还在,只是再也没人住过,灶间外面早就没了麦秸垛,没了下蛋的母鸡,那只大瓢或许还在房屋厢房木头柜子上放着吧,里面空空的,除了时光的灰尘,什么也不会有了……当年的一切都已成空,“当年”是哪一年,那个小外孙女六岁之前的岁月,该是哪一年呢?
(责任编辑:黄晓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