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末日真地来临了,让我们逃到方舟去吧。
在内罗毕西南方向的一片原始森林里,有一座木楼从容而端庄地隐在密林深处,那里有戴望舒的诗一样幽长的木桥在傍晚昏黄的光里吱吱作响;有深深的幽怨的潭水掩藏着潜伏在里面的鳄鱼;有高亢的非洲大象的叫声穿透厚厚的森林;有深夜依然闪烁的温暖的壁炉以及悬挂在壁炉上方的犀牛王的头;还有与这些匹配得天衣无缝的不速而至的瓢泼大雨。
一个梦幻的世界里所有的,这里都有了,一个被现代文明追逐得四处逃命的人所迷恋的,这里都有了,一个渴望直接触摸生命的鳞片的诗人所向往的,这里都有了,这里离天堂很近,离世俗很远。所以它有一个离上帝很近的芳名叫方舟。#此前在首页部分显示#
方舟是一家旅游饭店,位于肯尼亚阿伯德尔野生动物保护区,以近距离观看野生非洲象而著名。非洲象生活在非洲中部和南部的大草原,从海平面到5000米的高原,都有它们栖息的踪迹。相对于亚洲象来说,非洲象更为原始。
通往方舟的山路蜿蜒穿行在原始热带雨林里,就在我觉得汽车几乎要钻到雨林的心脏中去的时候,我看到一座灰扑扑的屋顶,在山谷的那一边缓缓升起,接着是一个大大的露台,再接下去,我看到了一座掩映在树丛中的大木房子。就像童话和科幻故事的开场白一样,那个隐藏了无数珍宝和秘密的森林木屋出场了。
然而只一瞬,那个木屋就不见了,像粒珠子被热带雨林的绿色蚌壳吸了进去。我正在使劲地四处张望,却发现我们已经绕到了房子的侧面。
整栋楼有两层,悬空在一个小水潭之上,由一座曲折的木桥连接到岸边,房子和桥全由密密的木桩撑起在水面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脚下的木桥吱扭作响。蓦的,一声野象的叫声从遥远的森林深处悠悠传来,那声音像一片洁白的瓷器划过金属的表面,纯净而高亢。这是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在跟你打招呼呢。非洲象体形庞大,公象重达5吨到6吨,母象轻一些,也达3吨左右,从这样庞大的身躯里发出的声音一定不会是柔细软弱的。吼叫是它们联络和问候的方式,可以传出2至3公里远,母象发情期发出的呼唤情侣的低频的叫声甚至能传出10公里远,只是人类无法听到。大象们在一片寂静中传递着我们觉察不到的爱情电波,这是动物们的秘密。人类一直在磨拭着不同的钥匙,试图打开大自然那扇永恒的门锁,然而直到现在,我们对身边的生灵又了解多少呢?
方舟的一侧紧挨岸边,岸上有一小块空地,上面挖了一个小水塘,水塘周围撒了一层绯红色的粉末,像铺了一小块地毯,这些粉末就是盐。盐和淡水,这是方舟之所以能吸引大象来的原因。一只大象每天消费135-180公斤草、树叶、野果等食物,喝135-270升水,每天花费16个小时找寻食物,方舟的小水塘对他们非常有吸引力。现在时间尚早,淡淡的暮霭像透明的水彩染料在森林上空漫不经心地涂抹着,树木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老人们在讲出一些深奥的哲理之前也都会这样的。
黄昏如约而至。微风中摇曳的原始雨林如深邃的海洋,波涛阵阵,从远处的树丛中,缓缓地驶来了几叶灰褐色的小舟,我们期待的主角——非洲象登场了。野象从容不迫地踱到空地上,悠然地享用着水塘和盐巴。这几只大象高矮参差,好像是一个家庭。大象是一种家庭观念很强的群居性动物,少则几只,多则几十只为一群共同生活,一个家族通常由几只有血缘关系的母象带着各自的孩子组成,由年长的母象带领一致行动。年轻的公象长到10到14岁时,就被驱逐出去,兄弟几个一起结伴四处流浪。当母象发情时,公象会暂时加入到象群里。
大象虽然体型庞大,行动不紧不慢,一副迟缓的神态,实际上却是一种非常聪明、富有灵气、也很有个性的动物。它们的一举一动与人类非常相似,会为失败、挫折而失声痛哭,会想方设法去解救被捕获的同伴,当一只象生病或受伤时,旁边的象会用象牙搀扶着它行走,它们甚至会用象牙使果园周围的电网短路,以便能闯进去享受一顿美味。它们的寿命也和人差不多,平均能活到60岁。
好像涨潮似的,野猪、狒狒、犀牛,陆续地又有些动物来赴宴了,空地上热闹起来。动物们忙忙碌碌,生生不息,它们不用考大学、评职称,不用关心股票、存款和个人所得税,然而它们比人类活得更充实自在,即使是盲目的乐观。
我们背起相机潜到了旅馆的最底层,这里设有一间观察室,就建在地面上,朝着小水塘开了一排了望窗口,刚好能把相机镜头伸出去。在这里,你可以和大象进行亲密接触。成群结队的大象小象就在外面肆无忌惮地撒欢,像酿葡萄酒的工人踩葡萄那样把面前的泥沼搅得一塌糊涂,酿酒公司如果招聘大象踩葡萄一定事半功倍。它们用柔软的长鼻子灵巧地翻动着地上的土,把粉红的盐末吸起来送到嘴里,或者到水塘边吸一通水,鼻子弯成蓬蓬头,“哗”地浇到身上,当它们相互致意时,会把鼻子伸到对方的嘴里以示友好。
我们离得简直太近了,大家屏住呼吸,生怕有一点动静惊动了近在咫尺的大象们,我都能看到大象是双眼皮还是三眼皮,能看清他们睫毛上沾的泥巴。大象身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像巴黎的地铁线路图一般毫无头绪。它们的牙又细又长,以一种优美的弧度向上弯曲。非洲象不论公母都有象牙,两三岁时开始出现,生长过程伴随终生。最长的象牙弯曲长度达到3.5米。它们三角形的大耳朵像鼓起的船帆似的扇来扇去,有一只象的耳朵上破了一个拳头大的豁口。一只大象不知为何,忽然对了望孔产生了兴趣,猛地一甩头,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凑到窗口前往里瞅,几乎碰到了我的镜头,吓得我一屁股坐到地上,相机差点脱手。大象歪着头很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大象这种动物很像睿智的老人,威严稳重,即使是偎依在母亲身边的小象也不像小狮子、小豹子那样调皮捣蛋,他们不需要那样的扑食生存训练,他们只要安全地长大,然后往草原上一站,就会威风八面。更不要说大象特有的那种空旷悠长响彻山谷的叫声,那叫声有着粗糙而锋利的表面,瞬间就会把你的勇气销磨殆尽。非洲草原上几乎没有动物敢和体形巨大的象对抗,虽然它是食草动物。当然人类除外,人是它们最大的天敌,而它们的过错就在于长了一对美丽的牙齿。当非洲大草原上传来嘈杂的人声,或者其它突如其来的声响时,几乎所有的动物都凝神屏气,或悄然逃遁,惟有大象们丝毫不在意,仍迈着沉稳的步伐,优哉游哉地慢行。它们既不想侵犯其它动物,也难遭遇胆敢冒犯它们的动物。但是,自从出现人类的枪声后,一切改变了,大象也被迫加入到逃亡的行列之中。就在我面前的熙熙攘攘的大象狂欢队伍里,有几头大象的牙已经断裂了,但这是为了生存而搏斗的战绩,不是人弄的,如果他们碰上偷猎者的话,那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整个生命了,而不会仅仅是半根牙齿。肯尼亚是禁止偷猎、反对象牙制品买卖的坚定的支持者,据说它储藏了20多吨象牙,却坚持不肯拿到市场上出售,莫伊总统在肯尼亚国家公园将它们全部付之一炬,震惊了世界。
我们在安布塞利野生动物保护区曾亲身体验过大象的威严,差点被大象踏为齑粉。那次我们在一片平坦的河谷上遭遇了一群野象,一只小山一样的公象率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迎面而来,我们停下车,举着相机兴奋地迎着象群拍个不停。我们以为大象肯定能看到眼前这个铁盒子,会绕道而行,然而我们惊恐地发现象群丝毫没有拐弯的意思,冲着挡道的汽车直扑过来。脚下的汽车随着地面在微微颤抖,大家惊慌地喊着:“快快——”掉转车头落荒而逃。象群卷着纷扬的尘土从刚才停车的地方横扫而过。
不知何时开始,天空中飘下雨丝来,雨季时的草原像小孩子一样说变脸就变脸,而且很快就由小声呜咽演变成了嚎啕大哭,急促的雨帘把森林笼罩在一片氤氲之中。
雨越下越大,动物们开始陆续离去。估计不会再有多少动物光临了,游客们退到屋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喝着咖啡、红茶,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大厅一侧的壁炉里火光正旺,发出辟辟叭叭的声响,为游客们驱走森林里浓重的寒气。我们围着炉火海阔天空地聊着,小小的火苗在每个人的眼睛里闪烁。
夜深了,炉火渐渐燃成通红的余烬,连壁炉上方的犀牛头也放松了警惕。大家都回房间了,我舍不得这美妙的夜晚,悄悄推开楼梯尽头那扇斑驳的木门,来到露台上。呼啸的东非高原上的寒风穿透了身体,带走由于温暖而产生的懒散,身体在战栗中变得警觉而敏锐。屋顶的探照灯把密密的雨丝照得雪白闪亮,仿佛大把大把的宝石在迎风抛洒。无数的飞蛾在探照灯的光束中忘我地飞舞,像个痴狂的少年奋不顾身地追逐他的情人,不怕风,也不怕雨,只要有光明。
楼前的平地上依然有一对大象在灯影中徘徊,对头顶上的瓢泼大雨置若罔闻。它们宁静祥和,彼此一声呼唤,一个姿势,对方都心领神会。它们相依相偎走过雨中泥泞的草地,那么和谐亲密,像一串老檀香木珠,隐隐地但是持久地散发着温馨的气息。它们会将这种从容与睿智一直保持到生命的终结,一只垂垂老矣的大象似乎知道死亡到来的时刻,它会悄然离开象群,充满尊严地去赴死神的约会。其他的大象在找到它的尸体后,会为它举行葬礼,它们一起发出阵阵哀鸣为同伴祈祷,然后用土和树枝掩埋它。所以民间有关于“象坟”的传说,传说象临死前要走到一个特定的地方才倒下,那里就是象坟,那里经过亿万年的积累,象牙堆积如山,然而至今谁也没有见过神秘的象坟。
雨声轰鸣,我听到了大自然清晰而尖锐的心跳声,在这大雨滂沱的深深夜色中的原始热带雨林中。我知道这很可能是我唯一的如此贴近自然的神灵的时机,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来这里了,这个梦的归宿。我真想把“以后”这两个字扔进深深的潭水,再不要让它浮上来。刹那间,我闻到一股辛辣而独特的味道,像一只近在咫尺的洋葱,我心疼而无奈地剥开它的鳞片,顿时泪流满面。
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在我心里刻下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印版画。方舟,水淋淋的,亮晶晶的,每个字都被水洇得像风中摇曳的除虫菊。莫非上帝的方舟真地停靠在雨林深处的某个角落里?
神秘的东非大草原苍茫无边,一直伸展到每个亲近她的人的梦里,生活其间的非洲野象犹如一只只顽强而充满灵性的小舟在进化的长河里起伏跌荡,承载着大自然的秘密,从历史的深处驶到今天,并将继续漂泊下去。
(责任编辑:瞿佳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