⒈7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1】子夏,孔子弟子之一,卜氏,名商,字子夏。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年少于孔子四十四岁,《论语》中列之于“四科”中“文学”一科。“四科”者,德行、政事、言语、文学也。后世列为“孔门十哲”之一。
夫子辞世之后,子夏居魏国之西河,讲学授课,弟子众多,名盛一时,魏文侯、段干木、田子方、吴起诸人拜之以为师。其子死,因悲恸哭泣而失明。东汉徐防曰:“臣闻《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诗于子夏。”
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四中谓:“孔子弟子,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虽传记杂言未可尽信,然要为与他人不同矣。”庞朴先生主编《中国儒学》第一卷由马勇先生撰稿,为儒学“六经”之经传以及《论语》,莫不与子夏有关。其传经之功伟矣。
【2】邢昺先生曰:“‘贤贤易色’者,上‘贤’谓好尚之也,下‘贤’谓有德之人。易,改也;色,女人也。女有姿色,男子悦之,故经传之文通谓女人为色。人多好色不好贤者,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贤,则善矣,故曰‘贤贤易色’也。”
据此而言,“贤贤”者,崇尚有德之人,而己学之以成贤也;“易色”者,男子改变其“迷恋女色之心”为“尚贤之心”。此解或许接近子夏之意,然则,夫子、曾子均未言男子“好色”须改之变之,何也?既能“好德”,则必能“不淫于色”,而非令人“不好色”。
夫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曾子所述《大学》中有言曰:“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诗经·周南·关雎》则“不淫于色”。由此而言,无论男女,“好色”乃是自然之情,然而,必“发乎情而止乎礼义”方可,若“好色”而至于失去本心、不顾礼义廉耻,则须改之变之。
朱子曰:“贤人之贤,而易其好色之心,好善有诚也。”学习君子之道者,所重在于他人之美德,夫妻亦当“以德相配”。好色之人,或因他人之有美色而迷恋,沉溺于情色而难以自拔,或因他人无美色而厌烦、排斥,如此而失去仁心,则无以成君子之德。
【3】“事父母能竭其力”者,诚心诚意待其父母,力所能及则不可不竭尽其力,唯恐有丝毫懈怠懒惰。遇事则拈轻怕重,做事得过且过,貌似欺骗父母,实则欺骗己心,非孝子所当有。此所言虽及于力而未及于心,而无其心者必不能竭其力。
“事君能致其身”者,谓为臣而承君主之命以行事,当置生死于度外。所谓“致其身”,非谓不惜一死也。君之所命,关乎国计民生,既已承其命,则当尽职尽责,心之所计在于事之成,而不在于自身之得失,若非如此,终究不足以成君子之德。
“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者,待其朋友,则所言必可信,既言则必行。所谓“言而有信”,在于所言必出于真诚且谨慎,在于“言出必行”而非信口开河、轻言轻诺,如此方可信。欺心之言不可信,无据之言不可信,轻诺之言不可信。非惟其言不可信,其人不可信也。
【4】“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朱子曰:“四者皆人伦之大者,而行之必尽其诚,学求如是而已。”何以谓之“人伦”?此四者,实为夫妇、父子、君臣、朋友,乃“五伦”之四。然则有此四者之人,生而有之乎?学而有之乎?
子夏曰:“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此所谓“虽曰未学”,或自曰“未学”,或人曰“未学”,盖皆以“读书”、“拜师”为“学”,若未“读书”、“拜师”则为“未学”。子夏谓“吾必谓之学矣”,盖子夏所谓“学”,非以“读书”、“拜师”与否为准。
子夏之言,既是“人伦”之事,既有朋友、君臣、父子、夫妇,则所谓“未学”之人,非离群索居之人。人自出生为始,即处于众人之中,其言其行必有学之于人者。何必非“读书”、“拜师”,而后方谓之“学”哉?
有人若能尚德重于好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于朋友交能言而有信,则是能守持其心之诚、性之善,而不受偏邪言行之浸染者。既非离群索居之人,其能守持心性之诚善,能不受偏邪之浸染,必是有得于内,然亦焉能无得于外者乎?
人之“读书”、“拜师”者,亦须先务“德行”之本,进而成其德、全其行。人之未“读书”、“拜师”者,由他人而得知为学之道,进而能守持其心之诚、性之善,而务于“德行”之本,虽未至于成其德、全其行,而可谓有学有行矣。
【5】邢昺先生解之曰:“言人生知行此四事,虽曰未尝从师伏膺学问,然此为人行之美矣,虽学亦不是过,故吾必谓之学矣。”按前一章“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之言,则可谓“学”必以“行”为先,无其“行”则必非“真知”。然而,不可谓之“抑学扬行”。
船山先生曰:“使其抑学扬行,则当云‘虽其未学,亦与学者均矣’。子夏到底重学,以破一切高远之说,谓此‘亲贤尽伦’之事,人有妄谓其无假于学者,而我必谓非务学之至者不足与此。则天下岂有不学而能之圣贤哉?”又曰:“是圣学、异端一大界限”。
朱子解之曰:“言有能如是之人,苟非生质之美,必其务学之至。虽或以为未尝为学,我必谓之已学也。”船山先生曰:“而所云‘生质之美’者,则除下圣人生知、安行一例以为言”。此则有“圣人不假于学”之嫌,易导学者于“性三品”之歧途,故不可不辨明。
所谓“性三品”之说,韩愈先生之说也,谓有“圣人之性”、“恶(音饿)人之性”、“斗筲(音抖烧)之性”。谓“圣人之性”有善无恶,“恶人之性”有恶无善,“斗筲之性”善恶混杂。此说与孔子、孟子二圣之言不符。
夫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又自谓“下学而上达。”孟子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又曰“性善”。此谓圣人亦学,人人性善。
1.8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1】所谓“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者,邢昺先生列有二说。其一,解“固”为“蔽”,“言君子当须敦重,若不敦重,则无威严。又当学先王之道,以致博闻强识(音志),则不固蔽也。”此是作为两句而作解,而重于“自重”与“学”也。
其二,解“固”为“坚固”,“‘言人不能敦重,既无威严,学又不能坚固、识其道理也。’明须敦重也。”此是作为依据而作解,而重于“自重”也。朱子取此解,谓“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
两解之理,皆无错谬。然而,自二“则”字而言,愚以前解为优。学君子之道者,是为行君子之道;行道须有威,有威而后其言行可信于众;若不自重则不能有威信,是故君子之先务,必在于自重。重,邢昺先生解为“敦重”,朱子解为“厚重”。
“敦重”与“厚重”有何不同?由“品行”而言,谓之“敦重”;由“德行”而言,谓之“厚重”。“品行”是从与生俱来之“本心”而言,“德行”则兼顾“品行”与“修养”。“品行”为“德行”之始,“德行”为“品行”之成。
前章子夏之言,偏重于“品行”;此章夫子之言,侧重于由“品行”而至于“德行”。是故,邢昺先生之解重其始,而朱子之解重其成。《易》曰“厚德载物”,德不厚者,其容人有限;德既厚矣,载物广大。“君子”之“重”,在于“德行”。
邢昺先生与朱子,皆谓“威”为“威严”。君子之“威严”,非谓“严厉”,非借“权势”,乃是“尊严”。有“德行”者,令人凛然而生敬意,由此而使人凛然不敢侵犯。庶民能凛然而生敬意,“敬生信”,然后君子之道可行;不正之徒能凛然不敢侵犯,然后邪恶可止。
【2】所谓“学则不固”,若从“不重则不威”而言,则可谓君子之“厚重”,乃是为学之根本。“品行不端”之人,必先端正其“品行”,然后能学正道。否则,虽有正道亦难认可;纵然勉强而学,始终不能端正其“品行”,若非沽名钓誉名利之徒,则是假仁假义伪君子。
逢蒙学射于后羿,其品行不端,艺成而射杀后羿;李斯拜荀子为师,心存名利,终弃王道而行霸道;王莽力学先王之书,品行不端,终成窃国之贼。嬴政、胡亥,闻圣贤之道,必以为迂腐;隋炀帝、陈后主,纵满口仁义道德,亦是暴虐荒淫之主。
若单言“学则不固”,则所重在于“学”。人人与生俱来皆有良知,然而,若其蒙昧未启,不识正道,则或难免“近墨则黑”,或“自作聪明”、“固执己见”;如井底之蛙,所知狭隘;虽是非颠倒而不自知,或以自身终生为试验,若居君臣之位,则以臣民为试验品。
邢昺先生何以明言“当学先王之道”,而非泛泛言学?譬如学琴,不知琴道,只是琴技;譬如远行,不知正道,容易误入歧途。明知正道者,偏颇可辨;不知正道,虽迷而不自知。不学先王之道者,见异端则赞赏。“先王之道”何在?在“五经四书”。
【3】“主忠信”者,邢昺先生与朱子之解大不相同。邢昺先生曰:“‘主忠信’者,主犹亲也。言凡所亲狎,皆须有忠信者也。”此谓君子之所亲近者,当亲近忠信之人,与“亲仁”之义相近。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唯忠信之人,方是相辅相助以行君子之道者。
邢昺先生之解,在于“成德”之君子“行道”之要事。夫子之言,冠以“君子”,非泛言为学之众人,故其解或近于正。君子行道,若与不忠不信者为伍,轻则其言而无信,重则行事苟且,乃至欺上瞒下,非惟不足以行道,甚且损民误国。
朱子曰:“人不忠信,则事皆无实,为恶则易,为善则难,故学者必以是为主焉。”此乃从自身之忠信而言。按此,则“主”字之义,是以“忠信”为自己身心之主,换言之,心之所思必由忠信,身之所行必由忠信。
“君子”既是“成德者之称”,则无“忠信”者必非“君子”,故朱子之解,不如邢昺先生之解,然亦有其道理。从修身而言,若无忠信,则所言所行之事难以令人置信,故曰“事皆无实”;遇名利得失之胁迫、诱惑,必私心为主,故曰“为恶则易,为善则难”。
【4】“无友不如己者”,邢昺先生与朱子之解相同,其意皆谓“无得以忠信不如己者为友”。此解颇为后世所疑。何以疑之?不知“同志为友”、“交友以德”、“以友辅仁”,而以世俗泛泛之交以为“友”,是以而生疑问也。若能明二者之异,则此疑自解。
“不如己”,或可作如下两解。一谓“与己不同”,二谓“不及于己”。若谓“与己不同”,则是“不忠不信之人”,如此,则“末与不忠不信者为友”则是理所当然。若谓“不及于己”,则谓虽不无忠信而忠信有所不足之人,如此作解,亦无不可。
“忠信”乃是发之于己心,而落实于言行者,非可从“量”之多寡相比较者。程子曰:“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若既有忠又有不忠,则非“尽己”,其言行有可信者,亦有不可信者,则岂可谓之“忠信”之人哉?
君子之交友,非欲借友以谋私利,乃是为修身与行道。倘若与不忠不信者结交为友,则既无益于修身,亦无益于行道。然而,君子不与不讲忠信之人交友,若非邪恶之徒,亦非弃之,但以“泛爱众”之心而待之、以“恕道”容之可也。
朱子曰:“‘无’、‘毋’通,禁止辞也。友所以辅仁,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所谓“无益”者,谓无益于修身行道,而非无利可图;所谓“有损”者,谓有损于修身行道。君子交友,自身必忠信,亦必结交忠信之人,且期人人皆能忠信。
【5】“过则勿惮(音但)改”之“过”,正体字为“過”,《说文解字》曰:“过,度(音杜)也。从辵(音辍),咼(音郭)声。”以“度”解“过”,谓人之言行,当遵法度、分寸,背离法度、分寸则为“过”,是以正而解不正。
由“過”之“从辵,咼声”而言,“辵”,或谓人行于路,或谓人行之路,是从人之行作解;“咼”,《说文解字》曰:“口戾(音利)不正也。”盖谓言出于口,而多戾气,此谓当正而不正,是从人之言做解。是故“過”字之义,谓有言行有法度、分寸,而超越法度、分寸。
朱子曰:“惮”畏难(音南)也。”其此从“心”,则人之畏难,惟在于其心,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说文解字》曰:“改,更(音庚)也。从攴(音扑)己。李阳冰曰:‘己有过,攴之即改。’”所谓“攴之”,义为“迫使自己”。所谓“改”,义为“由不正而归正”。
自心本知法度、分寸,亦知超越法度、分寸,然而,既知超越法度、分寸,则不宜心存畏难而不改而归正,否则,谓之“自治不勇”。朱子曰:“自治不勇,则恶(音饿)日长(音掌),故又国则当速改,不可畏难而苟安也。”
人常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若以此而宽恕他人则可,若以此而宽恕自己则不可。圣者得道,贤者遵道,当初未达圣贤之时,必有过而能改。君子学道,学圣贤者也,若有过而能改,则可达于圣贤;若有过而畏难,终究不改,则亦终无达圣贤之日。
【6】朱子引游氏之言曰:“君子之道,以威重为质,而学以成之。学之道,必以忠信为主,而以胜己者辅之。然或吝于改过,则终无以入德,而贤者亦未必乐告以善道,故以过勿惮改终焉。”此为总解此章之义。
欲学习而成君子,必自重而有威仪,故先言“君子不重则不威”;欲学习君子之道,必有忠信以为心思身行之主导,必以忠信者为友而相辅成仁,故次言“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欲己之达于忠信而得忠信者为友,必有过而勇于改正,故终以“过则勿惮改”。
换言之,有过错、恶习,若内心畏难而不改,则非忠信之人,改过尚且畏难,岂能担当君子之任?交友不求忠信之人,则自己亦不足以成忠信;自己身心不以忠信为主导,则为不自重而必无威仪。程子曰:“君子自修之道当如是也。”学者当深思而力行之。